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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5月04日 星期三

    枕边书系列之106 

    唐浩明谈枕边书

    主持:宋庄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5月04日   03 版)

        在谈到为什么要写历史小说时,您曾提到源头可追溯到酷爱读书的少年时代,能谈谈那个时候的读书情况吗? 据说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您都认为《三国演义》是天底下最好的书?

        唐浩明:我从小喜欢读书,对书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读小学时,很喜欢看连环画,又叫小人书,偶尔有了一两分钱,便去小人书摊租书看。坐在小人书摊的木板凳上读书,是我童年回忆里的最鲜明的画面。

        那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三国演义》连环画,一套书有几十本,看了一本就想看下一本。我可以坐在书摊边看一个下午的书,没有钱换一本,就把手里的书看第二遍、第三遍。倘若不是书摊主人催着还书,手里的这本书就可以这样一直看下去。为什么《三国演义》于我有这样大的吸引力呢?现在想起来,可能出于这些原因。

        一则是我内心深处有一种对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向往。三国时期风云激荡、群雄并起,契合我的向往。二则书里有许多我羡慕的英雄人物,我觉得人生应该像他们那样浓墨重彩、有声有色。三则书中的许多故事令我着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作者的文白相杂的语言,令我喜欢。诸葛亮的隆中对、在东吴的舌战群儒等,我几乎能全文背诵。从此,这种文风镌刻在我的骨子里。我没有料到,几十年后我自己在创作历史小说时,会自然而然地选择这种表述风格。这种语言风格的主要特征是典雅。我认为写历史小说,就应该用这种典雅的文风。

        真正走进晚清是什么机缘?

        唐浩明:我在研究生院时读的是先秦文学,却对近代很感兴趣,原因是近代历史与当代关联密切。当代的很多事情,都可以很容易地从近代找到根源。当时,学术界有一句话:没有晚清就没有“五四”,没有“五四”就没有今天的中国。然而让我真正走进晚清,还是在担任新版《曾集》责任编辑之后。《曾集》记录晚清从道光到咸丰到同治这三十年里,国家所发生的一切大事。这都是没有经过加工的第一手资料,真实地再现了晚清那个社会的方方面面。是编辑工作,给我提供走进晚清的机缘。

        《曾国藩》三部曲(《血祭》《野焚》《黑雨》)在90年代风靡一时,带动曾国藩研究热及相关题材图书的出版。此后几十年,您一直不断修订完善相关作品?

        唐浩明:对于曾氏,我有一番越来越清晰的认识,那就是在这个人的心里有一个信仰,或者说有一个从青年时代起就树立的初心,即做圣贤。他早年说过“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这句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他一生的追求。那个时代理学盛行,理学倡导人皆可成圣贤。许多读书人在年轻时,在入世未深时,或多或少都有做圣贤的想法。但到后来,因种种原因,这个初心便慢慢变淡薄了,甚至完全改变了。曾氏没有。他一直都在以圣贤要求自己。我们客观地看待曾氏一生,虽然他未必就成了圣贤,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一生都行走在通往圣贤的道路上。这就是曾氏与众不同的地方。看到这一点后,对于他晚年被后世讥议的一件事,也便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不少人认为,曾氏在打下南京后,有足够的理由与实力,乘胜推翻满人的朝廷,建立新的朝代。曾氏没有这样做,是出于他的自私,是以忠于一家一姓的小忠,取代了忠于社稷忠于百姓的大忠。我在写作《曾国藩》时,也是持这种看法。

        其实,这是对一心要做圣贤的曾氏的误解。

        《中庸》上说“不诚无物”。圣贤的根本衡量只有一条,即诚与不诚。如果曾氏乘胜造反,那他就将自己一生所信奉的诚抛弃了。依此信条,不但不是圣贤,他就是王莽式的大奸大伪,顶多也只是曹操式的奸雄。曾氏绝不愿做王莽、曹操式的人。

        世上的大事业莫过于圣贤事业与豪杰事业。圣贤事业化育人心,乃千古之事业。豪杰事业建功立业,乃一时之事业。做一个新朝代的帝王,不过是豪杰事业的顶峰而已,不能与圣贤事业相比。因为此,曾氏不但不造反,还要自剪羽翼。基于此,我要将小说作点修改,于是有了2016年的修订本。

        曾氏被公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位代表,多年来您一直深入研究,在“评点曾国藩”系列中,您有怎样的收获?

        唐浩明:写完《张之洞》后,我开始“评点曾国藩”系列的写作。这时我笔下的“曾国藩”不再是文学人物,而是历史上那个被称作曾文正公的人。我试图与读者一道深入曾氏的心灵世界,破译曾氏及其家族崛起的密码,并借此触摸中华民族文化的深层积淀。通过后来一系列的“评点”,我的确在这方面很有收获。

        我深深地感觉到,曾国藩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化身。研究他,就是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曾国藩一生实际上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中国传统文化所倡导的理念,践行于自己的人生与事业,并取得了成功。比如说,他为子孙留下的四点遗嘱:慎独、主敬、求仁、习劳。这四点是他一生努力践行的信念,他也希望后世子孙去努力践行。这四个价值观念,都是中国传统文化最为倡导和看重的。

        这些年来,我之所以热心为社会各界讲述曾氏,也是因为我认为讲曾氏,其实就是在讲中国传统文化。我要借曾氏这个人,来向听众传承弘扬中国传统优秀文化。

        在写作中,是否不断要从相关图书中寻找帮助?

        唐浩明:在动笔写作小说《曾国藩》之前,以及写作过程中,我会常常借助一些书籍,其中特别多的是清末民初时期的私家著述。清末民初,中国开始有了大众出版行业,大批私家著述借此问世。我需要借助此类书籍,来寻觅往事的痕迹。当然,这些书中的史事真真假假,不可全信。但有的著述为后人提供了一些故事情节,这些情节可以开拓创作的空间。也有的著述里有场景描绘与当事人的话语实录,这些更为珍贵,为小说的感染力提供了重要支撑。

        比如赵烈文著的《能静居日记》。赵是曾氏的贴身幕僚,又与曾氏有着师生之谊,很得曾氏信任。在一段较长的时间里。赵与曾氏过从甚密,两人在曾氏私室中有过许多次深入的谈话。赵在第一时间里将这些谈话如实记录。其中常常有当时的场景与氛围描述,还有曾氏当时的神态记载。这样的书籍,对历史小说创作来说是极为难得而可贵的。

        您的枕边书有哪些?

        唐浩明:我的枕边书有这样几大类:中国的传统经典。

        一、必备的工具书,如《中国历史地图集》等。

        二、常年订阅的版刊杂志。这里就包括《中华读书报》,我很喜欢这份报纸。

        三、一段时期内的在读书。您有常常温读的书吗?

        唐浩明:我经常读的书是唐宋诗词以及鉴赏古典诗词的书籍。这些书能给我带来阅读快乐,读这些书时会有曾氏所说的“声出金石,飘飘意远”的感觉。

        您在创作中,最享受的是什么?

        唐浩明:写作是件艰辛的事情,但看到自己的文字营造了一个文学世界,所塑造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中有血有肉有情感地活跃着,内心会很喜悦。这种内心喜悦,是创作过程中的最大享受。

        如果您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在世或者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唐浩明: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作家,我想见一见姚雪垠老先生。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姚老先生的《李自成》第一卷、第二卷轰动一时,我也是这部书的热心读者。我很佩服书中的人物刻画、场景描摹,特别喜欢那种典雅的文风。见到他时,我会在这些方面向他讨教。

        如果您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带哪三本书?

        唐浩明:我会带《史记》《唐诗三百首》及《美的历程》。上个世纪80年代,《美的历程》风行海内。这本书带给我震撼性的阅读感觉,对我的启迪是多方面的,几十年来我一直喜欢。

        假设您正在策划一场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的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唐浩明:我会邀请李白。让他把酒喝够喝醉,那时他就会随口吐出锦绣般的诗句,而且他那种“飞扬跋扈为谁雄”的诗人本色,也会显现得特别淋漓酣畅,给宴会所有参与者带来极大的乐趣。当然,宴会过后,我不会再与他交往,因为跟他做朋友太不容易。

        为什么觉得“做朋友太不容易”?

        唐浩明:李白是一个飞扬跋扈的人,感觉这样的人不好相处。

        如果您可以成为任意文学作品中的主角,您想变谁?

        唐浩明:我在写《张之洞》时,有意虚构一个名叫桑治平的主要人物。此人身上,有我的一些理想色彩。如果让我成为一部文学作品的主要人物的话,我想变成桑治平那样的人。

        您愿意概括一下桑治平的性格特点吗?

        唐浩明:桑治平世事洞明、性格通达,我欣赏这样的人。

        您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

        唐浩明:我读书比较慢,慢慢地读,慢慢地品味,好的章节,不惜多次诵读。我会记笔记。

        您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唐浩明:面对着窗外的青山绿水,泡上一杯清茶,四周静静的,最好能有小雨点声,书房里放着轻柔的乐曲,面前摆着一本喜欢读的书。这就是我理想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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