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泳
2016年,鲍勃·迪伦得诺贝尔文学奖,让人颇感意外,细想自在情理中,他的歌词一定是在艺术上有创见,不然桂冠不会轻易落在他头上。中国新时期文学中,如果诗歌一定要有个类似的大奖,我感觉崔健当之无愧。崔健的歌词最能代表上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的整体精神状态,他的有些歌词,无意中继承了中国民间文化传统中最适于叙事和抒情的方法,特别是宝卷中典型的十字句,其中《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最有代表性,原歌词如下:
听说过,没见过,两万五千里有的说,没的做,怎知不容易埋着头,向前走,寻找我自己走过来,走过去,没有根据地想什么,做什么,是步枪和小米道理多,总是说,是大炮轰炸机汗也流,泪也落,心中不服气藏一藏,躲一躲,心说别着急问问天,问问地,还有多少里求求风,求求雨,快离我远去山也多,水也多,分不清东西人也多,嘴也多,讲不清道理怎样说,怎样做,才真正是自己怎样歌,怎样唱,这心中才得意一边走,一边想,雪山和草地一边走,一边唱,领袖毛主席
宝卷是中国传统说唱艺术,从上世纪30年代初郑振铎等人重视后,成为中国文学的一部分。
宝卷受佛经翻译影响。佛经翻译主要目的是让信众接受教义,所以它的文体一定要切适接受者的习惯和意愿。陈寅恪很早就注意到宣传一定要找到最合适的文体,佛教传播如此,唐代古文运动和传奇的关系,都是这个道理。陈寅恪推崇韩愈在唐代古文运动中的领导作用时,也强调了这个观点。胡适倡导白话文学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宣传,它的作用怎么估价都不为过。
中国宝卷在后来的发展中,由早期宣传教义到脱离教义而寓故事于其中,在民间产生了广泛影响。宝卷形式虽不完全统一,但在叙述及抒情方面,最后形成的典型句式以十字句为代表,俗称“攒十字”,即两个三字句后接四字句,如山西介休《莲花盏宝卷》写李凤英出场:身穿的,红绣袄,绣边打围油绿袖,裤子儿,边胯销金红褶袖,鸳鸯带,闪的好看下罩的,三寸儿,小小金莲大红缎,绣鞋儿,上绣蝴蝶头包的,冰纱帕,罩定乌云又带的,苏州吊,英雄宝簪金镶玉,耳坠子,八宝粧成
中国宝卷发展后期,传统宝卷为适应时代,叙事方式已向章回小说方向转变,唯一不变的韵文叙述还是十字句,这充分说明这个句式的生命力。1957年,李世瑜在《宝卷新研》中曾指出,一般宝卷都以十字句形式为主体,每品之中别的形式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十字句韵文(见《文学遗产》增刊第四辑第170页,作家出版社,1957年)。
陈寅恪在《论再生缘》中曾说过:“然观吾国佛经翻译,其偈颂在六朝时,大抵用五言之体,唐以后则多改用七言。盖吾国语言文字逐渐由短简而趋于长烦,宗教宣传,自以符合当时情状为便,此不待详论也”(《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71页,三联书店,2009年)。陈寅恪同时指出,白居易《新乐府》则改用七言,且间以三言,“蕲求适应于当时民间历史歌咏,其用心可以推见也。”陈寅恪又说:“至乐天之作,则多以重叠两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或三字句后接以七字句。此实深可注意。考三三七之体,虽古乐府中已不乏其例,即如杜工部《兵车行》,亦复如是。但乐天《新乐府》多用此体,必别有其故。盖乐天之作,虽于微之原作有所改造,然于此似不致特异其体也。寅恪初时颇疑其与当时民间流行歌谣之体有关,然苦无确据,不敢妄说。后见敦煌发现之变文俗曲殊多三三七句之体,始得其解”(《陈寅恪集·元白诗笺证稿》第125页,三联书店,2009年)。
结合陈寅恪的论述,可知宝卷三三四韵文句式,“重叠两三字句”后接四言,已是古老文体的稳定形式,是遥远的“民间流行歌谣之体”。七言用韵要求更高,也稍繁,远不如四言简洁上口,易于写作,易于口头表达,易于记诵,同时不失韵文节奏。宝卷多出民间艺人之手,十字句形式的凝固,应是创作实践的经验总结。
宝卷三三四句式的固定,实际是早期变文句式遗存,因四字较七字为简,更符合当时宗教宣传,后转为三三七字句式,应是文人改造,以追求高雅之故。孙楷第在研究唐代俗讲和变文体裁时曾指出,元杂剧凡判断、命令及论赞之词,所以檃栝事理者,例用偈赞体,句法有三四、三五或三三四体式(《敦煌变文论文录》上册第9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可见也是变文遗迹。此种句式便捷,易记易诵,适合口语,又保持韵文节奏。
我不知道崔健是否有宝卷方面的知识,其实有没有不重要,没有宝卷知识,而暗合宝卷经典句式,更能说明十字句在汉语表达中的天然优势,即它最切近汉语构词和造语习惯,自由活泼,又不失韵文意味,所以民间文学最喜用这个句式。
《新长征路上的摇滚》主体句式是三三五,偶然出现三三六句式,这都是宝卷流传过程中常见的现象,是十字句的一种变体。古老和现代在崔健这里暗合,是汉语文体生命力的确证,古人对汉语表达的智慧具有穿越时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