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English
  • 时政
  • 国际
  • 时评
  • 理论
  • 文化
  • 科技
  • 教育
  • 经济
  • 生活
  • 法治
  • 军事
  • 卫生
  • 健康
  • 女人
  • 文娱
  • 电视
  • 图片
  • 科普
  • 光明报系
  • 更多>>
  • 报 纸
    杂 志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4月20日 星期三

    我是一本书;我从火堆里拣了一条命——汉密尔顿小说《书页》的第一章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4月20日   04 版)

        首版《造反》

        这就是我,装在一件手提行李当中,叫人拎着,穿过肯尼迪机场的离境大厅。行李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人,名叫莱娜·克内希特。她要登上飞往欧洲的航班。这算是带我回家吧。回柏林,那座把我写出来的城市。在那儿,将近一百年前的1924年,一家小出版社头一次印了我。在那儿,1933年5月的焚书之夜,有人从火里救了我。那也是我的作者在希特勒上台当天逃离的城市。

        我的无家可归的作者。我的失所的、亡命的、流离的、丧家的作者,逃啊逃啊。靠着一个手提箱过日子。为了活命而逃亡。

        他的名字——约瑟夫·罗特。书名——《造反》。我生于——

        我活于——两次大战之间。活于魏玛共和国时期——人称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等候室。在起初人民心目中的光荣地和后来的耻辱地之间。一个遍布孤儿和儿童贫困的时代。男人困守战场而妇女经营城市的时代。落败的男人回来时缺胳膊少腿,要人帮忙把啤酒送到嘴边。男人做着噩梦,看见一只只腐烂的手伸出战壕。在他们嘴里,寒冷的冬天叫做上帝的铁拳,从东方而来,一路横扫。还有饥饿,有轨电车的售票员面无表情,啃着某位乘客看完电影落下的一盒巧克力。

        一个充满困苦和魔力的时代。一个革命的时代。解放、卡巴莱——爱情无规则,艺术无规矩。

        人人参加俱乐部。人人都想属于团体和社交会——象棋俱乐部、舞蹈俱乐部、养狗俱乐部、集邮俱乐部、兰花种植俱乐部。妇女的联谊会。绅士的兄弟会。狩猎俱乐部。饮酒俱乐部。欢笑俱乐部。还有恶作剧俱乐部,其成员彼此挑战,看谁愚蠢,吃得太多,要不就犒赏某个同意他把一瓶酒倒进人家裤子口袋的行人。

        人人参加联盟或工会。失明士兵联盟。报刊零售商协会。德国钟表匠中央协会。德国屠夫联盟。德国啤酒商联盟。德国食堂承租人联盟。

        人人都在反对某事。人人都有一份宣言。有左的也有右的。一个充满了嫉妒、怨恨和会员制俱乐部的时代。书不再安全了。希特勒已在策划消灭我和我的作者,消灭他的人民。

        *

        时间对一本书意味着什么?一本书拥有世上所有的时间。我的保存期是无限的。我的二手价值不大。有些热心的收藏家也许会在eBay上花几美元买下我,把我当作灭绝的物种加以保存。《造反》——我已经重印了很多次。翻译成了很多语言。学者在大部分图书馆都能找到我。我有两次拍成了电影。

        但在这儿,我是本尊,第一版,略有磕损和褪色。可读性一如既往。一部短长篇,写的是一个手摇风琴师,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一条腿。封面上有个木腿男人的剪影,举起拐杖,对自己的影子示怒。

        *

        我现在的主人莉娜有个习惯,老把东西一股脑塞进包里——护照啦、钱包啦、手机啦、化妆品啦、护照啦、医用品啦,还有她打小就有的一只破玩具鸭子,加上一块吃了一半的点心。这就是我,跟这些旅友一起,住在黑暗的袋子里,盼着她那只到处乱摸的手伸进来,让我们见一见日光。

        大多数情况下,她往外掏的都是手机。书怎能斗得过这样的智能设备? 它包含了她全部的生活。她全部的个人琐事,她的照片,她的密码,她的私密信息。它知道她的想法,也影响她的决定。它做的是书做过的一切。它的所作所为,就像一本未完成的小说,一直在进行,猜测着她最惊心的恐惧和她最疯狂的梦想。

        她父亲是德国人,却没对她讲过德国话。他是东德的面包师,柏林墙倒塌后来到美国,拒绝了自己的母语,不想叫人看成德国人。他两道眉毛上常常挂满了面粉。下班回家时,他的睫毛还是白色的。还有白如面粉的两手,让他看上去像个鬼魂,活着的、能走的鬼魂,而他的五脏六腑遗弃在了一个不复存在的国家。她约摸十二岁时,父母就分开了。母亲回到爱尔兰生活,莉娜和父亲住在费城郊区一套两室的公寓,屋里有一股子酵母味儿。在那儿,我就搁在门口的书柜里,没人读,没人借,直到有天晚上,她父亲快要因癌症死去的时候,才把我交给莉娜。他语调缓慢,仍旧操着那已逝国度的口音,让她保证好好照顾我。

        要像照顾弟弟一样照顾这本书啊。他说。

        难道过去比现在还幼小?难道得像保护家人那样保卫历史不成?

        *

        我已经有点涂污了。页边空白处有些注释,是我原来的主人写的,他是个犹太教授,在柏林洪堡大学教德语文学。他叫大卫·格吕克施泰因。他在书末的空页上画了一张地图。那更像一份图解——半是地图,半是速写。没写具体的位置。图中有一座小河上的桥。一条有橡树和长椅的小路。小路一边是森林,另一边是些个农舍。农舍还画出了阴影,好像你必须在一天当中的同一个时间到达,才能认出这个地方似的。这是个人的记忆,是为了纪念教授站在所爱的女人身边那一天而画的,把某种珍贵的东西埋到日晷底下,免得它落入坏人之手。

        不消说,这地图与我毫无关系。它不是原作的一部分。一本书独有的目标,便是活到明天,讲述作者交托的故事。具体到我身上,就是一个手摇风琴师的倒霉故事。

        可以说,我能活下来纯属幸运。柏林纵火的那天晚上,一大群观众聚集在歌剧院广场,看着图书活活烧死,而我拣了条命。当那些人类故事毁于火舌,化作青烟和焦黑的余烬,飞入国家图书馆上方的夜空时,教授便看到了未来,于是把我交给一位年轻的学生保管。这学生正是莱娜·克内希特的爷爷。他把我装进外套里藏好。正因如此,我才能得救并通过家族传给了莉娜,也正因如此,她现在才飞返柏林,查访那张地图究竟通向何方。

        (康慨译)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日报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