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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4月13日 星期三

    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4月13日   15 版)

        夏承焘致施议对函

        ■施议对

        1964年,我考上杭州大学研究生,在夏承焘先生门下学习宋词。据夏先生日记记载:

        三月三日。阴。午后与胡(士莹)、盛(静霞)分研究生卷,考宋词者共七十一人,实到四十九人,至夕阅了十本。

        八月廿二日。晴。凉。研究生施议对自福建师院来,晋江人,廿四岁。携来黄寿祺君介绍函及黄君所著《汉易举要》《试论杜甫绝句》《论古典文学教材》三篇。

        九月四日。晴。大热。夕陈铭、施议对两生来谈词,谓此次研究生考试,一题填四声,北方人皆不解入声,故北人无录取者。陈粤、施闽,能辨四声也。

        自1964年八月入学,至1986年五月,夏先生在北京病逝,前后二十二年,虽因“文革”中断学业,但我一直以夏门弟子身份在夏先生日记中出现。据夏先生日记记载:

        1965年二月一日。晴。夏正除夕。夕心叔、议对、汝杰共分岁宴。

        二月二日。晴。夏正元日。今年破旧俗,不贺年。改《龙川词系年》。施生来,与散步至黄龙洞,红梅才有数朵。为说论文题可作“宋词如何写新题材”,此古人之“古为今用”。

        1974年九月四日。星三。晴。施议对寄论陈亮文来。

        1976年三月廿二日。风。得施议对函,谓有意读词。

        三月廿三日。星二。上午发施议对闽省委党校函,告《词例十编》未成。

        夏先生相邀合作《词例》,信中写

        道:

        议对同学:

        顷接三月十一日(廿二)来信,欣悉已调省注释李贽著作,去岁已读到关于李贽册子,想是君寄来。读一麟一爪,甚盼见全龙。不知何时能全书杀青,不胜企望!《福建师大学报》亦曾寄到,均此谢谢!

        邓广铭先生在京见过两三次,其“王安石”册子题字,则不是我笔。

        我在去年暑假来京,忽已数月。初来因患脑病入协和医院用电流图,不料后来传染流行病发高烧,几乎成肺炎。近来因病后体弱,脑病、冠心病犹在黏缠中,不能参加工作仍请假休养。您有志继续治词学,甚可爱佩。在旧根基上继续深入,必有成就,辛勿中途废置。焘有一稿名《词例十编》(分字例、句例、片例、声例、韵例等十编),从前写了十多年,幸原稿尚在,何时寄往福州与您同写成,不胜盼望,看将来机缘如何。

        闻“教授“不能退休,您有消息否。专此复承

        近好焘启

        廿三日

        夏先生毕生以词为业,心无旁骛,获知学生“有志继续治词学”,颇寄厚望。

        2022年,夏承焘先生诞辰122周年。《夏承焘日记全编》隆重出版,这是学界一件大事。夏先生这部日记,不仅保存夏先生个人七十年诗书生涯的记忆,而且为阅读二十世纪、了解二十世纪,开辟了一条超越时空的人生隧道。这部日记之所以具有特别意义,是因为夏先生写日记,在于为己,而非为人。学者之为己、或者为人,孔夫子时代已经有了区分,孔夫子之后,为己、为人,则有更加明显的界线。就夏先生个人而言,他写日记,只是在于每日将自己的言行记录下来,以便随时查考及反省,而非预备日后成名,让人当作历史而加以点赞。用夏先生自己的话讲,他写日记就是为着以之当座右铭,以勤励来日。这是夏先生写日记的本初之心,也是《夏承焘日记全编》这部日记之所以具有特别意义的原因之所在。

        1916年,正是夏先生开始写日记的那个时间段,夏先生有一则札记甚是值得留意。其曰:

        晚饭后与家人坐庭下,闲谈予

        家昔年事。父亲谓当十余年前,金选卿公设帐予家,时予方二、三岁,颈上生异疮,昼夜号咷,唯金公抱之外庭,见庭联即破涕为笑,且目注联上字不少瞬。因大奇之,尝嘱告家人曰:是子未离乳臭,即知如此,他日必非凡人云云。噫!予生性驽钝,年已弱冠,而尚屑琐自牵,虚度韶光。视诸古人,既不能如终军之称缨,为国家建勋立业,又不能如李长吉之赋高轩,王子安之赋滕王,以文章见重公卿。乃上蒙先人虚许如此,实所不解。谨述之于斯,其亦以之当座右铭,勤励来日。虽不敢望必达金公之言,希幸不致无闻于世与草木同腐焉也可。

        这则札记,是我当年在天风阁(朝内大街九十七号)为夏先生撰写《夏承焘传略》时所见,并曾将其采入传中。当年的记录是:1916年六月十一日。今见十二卷本日记全编,这则札记载于1917年六月十一日日记。据编者按,“1916年日记原稿已佚,兹从遗箧中拣得,当系摘录稿”。就夏先生写作日记的本初意愿看,这则札记,可作《夏承焘日记全编》的开篇。

        夏先生十分珍惜自己的禀赋,亦以一个“笨”字作为治学的根本。夏先生一生所做事,千百万件,但当中两件,札词例和写日记,却是每日功课;两件事,也已成为夏先生治词业绩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文革”中,夏先生当然知道,今天写日记,明天就可能被抄家,所有日记都将被当成罪状受到批斗。但他不忘初心,还是天天写日记。记得当时,受魏佑功先生嘱咐,我曾多次到夏先生家中,与谈时事。每次谈话,夏先生都记录在当天的日记里。如曰:

        五月十七日。晴。夕议对来,商作一文论,以新观点读唐宋词,约分五题:一、词的感情;二、艺术欣赏;三、糟粕特多之原因;四、民族矛盾与阶级斗争;五、附说考证。议对谓有此则予旧作各词论不必改,范文澜之通史亦只另写一序而已。

        六月九日。晴。风。六时议对

        来,启发许多语。谓第一须认错交出枪来。为之心胸开朗,进饭二碗,思交出全部日记,重新做人,彻底坦白,甚感之,当是党嘱助我。

        六月十日。晴。风。傍晚施议对来帮助,甚感之,当是党嘱助我。

        六月十二日。阴。休日。晚议对来助予。

        六月十七日。夕议对来,嘱再想错误事实,深作检查。

        六月廿二日。傍晚施议对来,谓此次敌我矛盾是你死我活之斗争,检讨要低头认罪,自恨过去错误,不是作辩论。此语对予有启发,为之心平气静。夜眠尚安。

        以上是1966年五、六月间夏先生日记摘录。当其时,浙江省委组织“林夏战役”。林淡秋同志作为党内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夏承焘先生是党外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二人被推出,代表斗争大方向。所谓“也无风雨也无晴”,夏先生虽以东坡精神看待周围的一切,但仍未完全忘却此身之是否为我所有。那时候,夏先生看大字报十分认真,有学生揭露,“不是棋边即耒边,好风如扇月如镰。菜根滋味老逾美,蔗境光阴梦也甜”,是攻击人民公社敬老院。又揭露“相逢都在湖风里,白鹭东飞我向西”,以为不满社会主义制度,向往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夏先生看了便以“牛鬼蛇神夏承焘”的名义,写了《说我几首旧诗词的原意》一文进行答辩。其曰:

        “临安人民公社敬老院”诗,第三句用古语,“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院里老人都在阶下种菜佐餐,我用此以喻滋味好。第四句用顾恺之吃甘蔗,从末梢吃起,吃到根,说是“渐入佳境”。我的意思是说敬老院里的老人过美好的生活。有人解作:蔗境(佳境)只在梦里,说我讥院里生活不好。我以为原诗是“梦也甜”,而非“只梦甜”,此说可商。

        又曰:

        《湖上杂诗》:“相逢都在湖风

        里浙苑作之

        , ),白大, 西

        鹭西这故)云,

        东湖诗“无

        飞宿是我他

        我舍从向隅

        (   见向平断西”。西湖桥(

        ”,秋经平白湖那月堤秋时隔归月我壁家在住的时断施议对与恩师夏承焘在北海公园合影 在罗所桥

        在现实世界,从“一代词宗”到反动学术权威,脚色被替换,但夏先生始终的坚守,即其本初意愿,不曾被动摇。

        1975年七月三十一日。由杭州到北京。夏先生开始人生最后十年旅程。由“一代词宗”到“一代词的综合”,终于进入人生中的忘我之境。在团结湖寓所,夏先生手捧一册《夏承焘词集》(自校本),反复把玩。时而看看封面,时而看看扉页。他拿起笔来,在夏承焘三个字边上,另写上夏仲炎和夏中华两个名字。这时候,不知是不是已将自己的名字也给忘记了? 不过,先生好像正在构造一首将地、天、人融合为一的篇章。中间两个对子已经有了,就等首尾二联。跟随着先生的节拍,循序渐进,这不正是先生二十四岁所作《登长城》吗?

        不知临绝顶,四顾忽茫然。地受长河曲,天围大漠圆。

        一丸吞海日,九点数齐烟。归拭龙泉剑,相看几少年。

        地受、天围,一丸、九点,龙泉宝剑在握。多么广阔的视野,多么广阔的胸襟。环顾四周,已不知今世、何世。

        1986年五月十一日(四月初三)凌晨四时三十分,夏先生病逝于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我守护病榻,曾以彊村老人绝笔词韵,赋得《鹧鸪天》一曲以寄哀思。词曰:

        病榻恹恹忍便分。辽天何处唤归魂。春蚕到死丝方尽,绝代宗师哭谢邻。

        新浙派,众星尊。髯公青兕认前身。平生事业犹无竟,桃李门墙起异军。

        夏先生身后,值得庆幸的是,终于有一位可以付托终身的后生学子出现,亦终于有一家愿意以最高品级将此藏山之作奉献于世的出版社出现。这就是夏门隔代传人吴蓓女史及浙江古籍出版社,二者皆为夏先生日记编辑出版做出巨大贡献。今日,《夏承焘日记全编》出版发行,夏先生的本初意愿得以实现。夏先生于泉下有知,必当掀髯一笑,庆幸其毕生心血没有白费,而作为夏先生的弟子,同样亦欣喜不已,庆幸夏先生的传世衣钵,得以圆满保存,夏先生的词学真传及其诗书事业将进一步得以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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