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旭仑
尧子《读西厢记与 Romeo and Juliet之一——中西戏剧基本观念之不同》《读西厢记与Romeo and Juliet之二——元曲作者描写方法与Shakespearian Method之根本不同》,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十一月十日刊布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一期、第三期,前些年至少被转载三次(季羡林主编《中国比较文学》一九八六年第三期——有妄改处、北京大学编《中国比较文学研究资料》——承前者、乐黛云编《比较文学研究》),颇多称引,谈者奉为中国比较文学平行研究(Parallel study)的先驱,可都不知作者姓甚名谁。
《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一期的论文似论资排序:张寿镛、吕思勉、钱基博、杨荫溥、唐庆增、耿淡如、朱言钧、周澂、姚璋、金品、吕翼仁、林光澂、杨熙靖、张杰、沈延国、钱锺汉、尧子。《读西厢记与Romeo and Juliet之二》的前面还是钱锺汉《中国文艺批评理论》(二续)。《中国文艺批评理论》是钱锺汉用文言撰写的一卷书,“抱玄体名,确立界说”,“七续”后,尚有四章(魄力、趣味、琢鍊、妙悟),不知今安在。
尧子是钱锺汉的笔名,当时二十三岁。
钱基博、基厚孪生,基博长子锺书一九一〇年十一月生,次子锺纬一九一二年三月生;基厚长子锺韩一九一一年五月生,次子锺汉一九一二年十二月生。锺汉字仲光——“取大汉光复之义也”(钱基厚《孙庵年谱》),后改字重光(孙卿《次儿锺汉婚字说》),小字阿尧,昵称尧子。童时从祖父读书(钱锺汉《传叟文录跋》),曾和锺书、锺韩一起读私塾(钱汝虎整理钱锺汉《从兄钱锺书旁记》),并同受学于朱梦华(朱龙湛《先父朱梦华传略》)。钱锺汉一九三一年九月考入私立光华大学国文系。光华大学一九三三年九月添聘钱锺书授诗学、英文学(《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三四年一月聘请钱基博任文学院院长(一九三四年一月二十三日《申报》、《时报》、《时事新报》),九月推举钱基博为半月刊编辑委员会首席委员(《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三卷第一期)。《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八期:“本年度年刊,经二十一次校务会议议决,聘……钱子泉……钱锺书……为编辑,学生方面聘……钱锺英、钱锺汉……为助理编辑。”
钱锺汉先用“尧子”作小说《老奶妈》(《人报》一九三三年八月四日)。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新无锡》副刊《茗边一览》蝉声《小报告》云:“钱孙卿先生公子锺汉君,肄业光华大学,近虽赴京考取外交官,但下学期仍在光华肄业。又伊允为《人报·豆芽》撰文,前日刊载署名尧子之《老奶妈》即君近作云。”同年十月十日刊布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三期的《行旅琐见》也是篇小说,亦署尧子。署尧子的随笔《双十节》(《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二卷第一期)道及“我十五岁那年,国命军北伐到了南京”——一九二七年钱锺汉十五岁。
找见钱锺汉用“尧子”作文的还有:《读〈国家外交政策与和平战略〉》和《双十节话》(《中国革命》周刊一九三四年十月第四卷第十第十一合期、第十二期)以及《无锡之通讯社》(《人报》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六日)。一九四六年春钱锺汉创办《江苏评论》月刊(钱锺书署贉),以尧子名作《时人时事》四则小品(吴稚晖妙语论英国外交,吕诚之为秦桧辩护,达官尊人,一席酒吃倒两史家)。
平日钱锺汉和堂兄谈艺论学(《人报》一九四八年十二月七日《锺汉杂论[十四]》自道“耳食父兄馀唾”而“眼高手低”),作此文时读到钱锺书三个月前发表的“Trage⁃dy in Old Chinese Drama”没有呢? 此文“Bradley [1851-1935]教授在他的Shakespearean Tragedy里面论及:作悲剧最要不得Poetic Justice,就是福善祸恶这观念”,“Tragedy in Old Chinese Drama”已云:“Our idea of Fate has not such scientific vigour and is really poetic justice which Dr. A. C.Bradley in Shakespearean Tragedy asks us to distinguish sharply from tragic injustice.”钱锺书将元人杂剧缺乏悲剧归因于“peculiar arrangement of virtues in a hierar⁃chy”(等级制度中道德秩序);十年后作“Chinese Literature”重申之:“Chinese ethical values were ar⁃ranged in a hierarchy. The antago⁃nism between two incompatible moral claims loses much of its sharpness.”钱锺汉则以为“戏剧基本观念”导致中国“尤少真正的悲剧”——“要对人君歌功颂德”;“应作乐助兴的需要”,“作者在意淫、意富、意贵”,“在文字中造一个善恶必报公平之局”,“给自己精神上一些安慰”;剧本亦“以诗赋的宗旨义法[温柔敦厚]为归”,“使人无回肠荡气之致,而有绵绵不尽之意”。钱锺汉前作《中西艺术之界线》(《人民周报》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第一六四期)亦云:中国艺术使人“陷入一种深微眇远的状态中去,是潜移默化的”,西洋艺术则使人“生出一种强烈宏大的情感来,是胁迫引诱的”。它的蓝本是钱锺汉所撰《学生实用尺牍》(大华书局一九三五年四月出版)里的《与友论中西艺术之根本分别》:“中国艺术的特点是在深微,他的好处必须经过长期的辨别才能认识。而西方艺术的长处却在宏富,见面就给你一个深刻不忘的印象。”当然,在钱锺书看来,“这种近似东西文化特征的问题,给学者们弄得烂污了”(《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哈巴狗儿该磨快牙齿,咬那些谈中西本位文化的”“受高等教育的野蛮人”(《谈中国诗》)。
尧子精思妙悟,文中许多微茫倏忽的见解,在钱锺书《管锥编》中都给证明了:“大造空中楼阁,给自己精神安慰”之于《全汉文》卷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不得其平则鸣”之于《全汉文》卷论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司马迁作《伯夷列传》”之于《史记》卷论《伯夷列传》,“《长门赋》无聊心理系统的描写”之于《全汉文》卷论司马相如《长门赋》。《管锥编·太平广记》卷论《徐月英》之雨诗,引据了《梧桐雨》,实亦无妨利用尧子文中的《潇湘雨》和《货郎旦》。
天才世家,难兄难弟(《世说新语》),竞爽争雄,还有个有趣而不幸的巧合。钱锺书二十三岁作《中国文学小史》,下落不明,只万言《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传世;钱锺汉二十五岁撰《中国新近代史》(“我这部近代史包括周秦一直到戊戌政变止”),下落也不明,也只万言《中国新近代史绪论》流布于《光华大学半月刊》第五卷第六期。
另一篇“元曲作者与Shake⁃spearian描写方法之根本不同”谓,元曲作家“都是局部迹象刻画”,“过事分析”,是“观念化的描写法”,“令观者会觉得这是无人性的、非真的”。而Shakespeare的最伟大之处“在能创造一个普遍的观念,而赋以复杂的人性”,“在他用的描写方法是适合人世经验的普遍性的”,“合乎人生真的经验和自然原则”。似乎践行了钱锺书所示比较中西文学的职志——袪除论者抱持的幻象(It dispels many il⁃lusions cherished even by Chinese critics about our own drama)。《中西艺术之界线》亦云:“中国原始的诗歌给我们看的,是一种观念,而非事物,就是表现的方式,亦是把一切事物抽象化,笔触是类似线般的。而希腊史诗,用具体的方式,立体的描写着各种特殊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是一种实在的形相,而非某种空虚的印象和观念。”
在《谈翻译》(《中央日报》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里,钱锺汉论翻译因语种而异采,亦涉及“莎氏乐府”:“你要把法文去译沙士比亚那种错纵变化、大韶苍老的风格,自会不期而然的消失的。我没有看见法文本的《哈孟来脱》,但在我猜想之中,那译得最好的一段,一定是亚菲丽的死,因为那是全书中最明艳的一段,最宜于用法文写的。至于那段著名的独白,竟会像希佛来演悲剧一般令人失笑,可是德国人译起来,定会是全书中最好的一段,因为其哲义宏深,颇合德人所好而为德文所长;然于亚菲丽的死,则原文那种明艳亦定会消失掉了。”也可以用来声援钱锺书爱引的快语:诗就是“在翻译中丧失掉的东西”(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
“一首好诗永远是一桩奇迹”,尧子这两篇论文也是一桩奇迹,其才或可及而年不可及。
钱锺汉十八岁即于商务印书馆的《学生杂志》发表小说《出走》(一九三〇年十月第十七卷第十号)。钱基博一九三〇年八月序《后东塾读书记》:“长夏无事,课从子锺汉读番禺陈澧兰甫《东塾读书记》。”钱锺书《谈艺录》尝自矜“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也许可以挪用:钱锺汉及入大学,专习中土语文,尚多暇日,许敦西方文学宿好。钱锺汉末年和妹夫许景渊笔谈(《译诗小简》,《翻译通讯》一九八一年五月号):“弟在文化大革命前,曾遍读雪莱全集,始知苏译诸诗,仅为集中之一体,亦为英国文学史所较常称引者,然其实雪莱亦颇多狮子吼之诗如‘Tiger’等,此当为曼殊大师所不取,恐译亦难化,以才情不近也。弟于文革后期,以英语书籍都已遭劫,仅在上海觅得劫馀之Great Author三册,中颇有英美古典诗家之作,亦稍迻译,以遣心情。”正敦少年之宿好耳。
“我当时在光华读文学系也颇自负不凡”(钱锺汉《跑龙套杂记》,《人报》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四日),“以国文系第一名毕业”(《孙庵年谱》)后,钱锺汉一度任教于母校历史系(《光华大学教职员一览》、一九三七年《光华年刊》),当吕思勉的助教,所作《读史浅言》(《光华大学半月刊》第四卷第七期、第五卷第一期)多用“吕师诚之”说,并有吕思勉跋——《吕思勉全集》漏辑。后加入荣氏企业集团,并随父服劳乡邦——三十四岁当选无锡县参议员,翌年竞选江苏省参议员,四十岁任无锡市副市长。晚节以写小说自娱。
(本文之成,诸承钱汝虎先生指教,并得吴培樑先生、石杰博士助力,特此志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