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破碎的、躁动的,还是郁结的、耽溺的? 是癫狂的、敏感的,还是迷幻的、动摇的?如果人生就像一张纠结的网罗,种种隐秘的情事和心绪都无法明白诉说,那痛苦的心灵该怎样才能解脱,抑或永远沉沦? 李商隐的人生和诗歌,正如一个又一个谜团,囚禁着自己,也困扰着后人。宋初受其影响而产生的西昆体,甚至令元好问发出了“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的慨叹! 这种遗憾,如今大概可在日本汉学家川合康三先生的《李商隐诗选》中稍得弥补。
历代选家皆曾慨叹,作者其难,选者尤难。选诗,是极考验眼光的。川合康三先生不仅打破空间地理的局限,认为“研究中国古典文学一定要将其放在世界文学的脉络中加以观照”;更打通历时性的时间界限,认为李商隐的诗歌是最接近现代诗歌的诗歌:“李商隐的诗,不正是与我们今日所谓的‘诗’最为接近的作品吗?”都是很有启发性的观点。
川合先生的选本共选李商隐诗歌近百首,附录解说、李商隐年谱及访谈录。其中《蝇蝶鸡麝鸾凤等成篇》《井泥四十韵》《当句有对》皆是以往选本所不曾关注到的篇目。川合先生虽并不排斥传统归类之法,却也并未按照传统方式依据诗歌内容来对作品归类,而是依据每一首诗歌的具体情况编排前后顺序。如《柳枝》五首之后接续《燕台诗》四首,乃因《柳枝五首》中的女主人公柳枝,听李商隐的兄弟让山咏其《燕台》诗,而心生爱慕,约其博山相会,却因友人戏弄而各自错过。柳枝听《燕台》而生思慕之情,读者读《柳枝》想《燕台》之妙,前后接续,如珠滚盘,自然而然。诗歌前后排序中,还有许多类似关窍,有以典故串连者(“孤鸾罢镜”的典故在数篇中反复出现),有以意象映射者,有以履历联缀者,有以咏史相关者,值得读者留意。
李商隐的爱情诗,既是他的特色,也是他的符号,更是他生命中那无法言说的深挚情感的呕心淬炼。晚唐艳诗盛行,但川合先生排斥把李商隐的此类诗歌当作一般艳诗对待,“或许应当称之为‘恋爱诗’——尽管此语原非汉语所有”。川合先生采用“恋爱诗”而不是“爱情诗”的说法耐人寻味。相比我们惯常以称的“爱情诗”的客观化、公开化和普遍性,“恋爱”是更加私有的,不论甜蜜还是痛苦,一般只牵系于两人之间。爱情是虚无的、不可捉摸的,恋爱则是有缠绵的、有温度的。称李商隐的相关作品为“爱情诗”,自然也没有问题,但却显得笼统。“恋爱诗”的说法,是更“李商隐化”的。
李商隐的诗歌作为技巧与情感熔炼为一的极致。没有情感上的共鸣,是无法深入其中探骊得珠的。川合先生认为,重要的不是诗歌的背景和典故,而是诗歌的情感和想象。从这一点出发,川合先生对李商隐“恋爱诗”的解读,是力求与作者达到情感上的共鸣的。他认为韩偓是从外部男子视角出发观看女子,而李商隐则是从恋爱者的内心中发出声音。“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如此种种,相思难见的煎熬,含羞未说的情事,欲遮欲掩,半吐半露,情爱中的男女心绪,情思缠绕,幽深杳渺,才愈发动人。
除了情爱,川合先生还选了一些激烈指斥现实政治的篇章,如《有感二首(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和《重有感》,直指大和九年(835)发生的“甘露之变”,同时代诗人几乎没有人敢言及此事。《哭刘司户二首》哀悼挚友刘蕡,毫无忌惮。这些,更能见出李商隐过人的勇气以及自然流露出的真情。李商隐的人生,并不只有爱情。
川合先生认为,李商隐有意模糊诗歌与现实之间的联系。这在《井泥四十韵》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此篇篇幅较长,五言八十句,写作年代和背景皆不可确考,难解程度首屈一指。李商隐从挖井时地下挖出的泥土得以重见天日,置身于美丽的庭院开始展开联想,以寓言式的笔法,将井泥拟人化,思绪驰骋:尧舜帝王之道,五胡乱华之变,人臣升迁沉降,乃至由男变女,由人变鸟,光怪陆离,纷至沓来,且进一步对未来世界的“变化”做出悲观的预言,这已经上升到了世间万事“惟变不变”的哲理思考层面。不仅在李商隐,在整个中国古典诗歌中,这也是极具特色的一篇作品。
在恋爱诗中,也有把自身从痛苦中抽离出去的篇章,“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将为恋情所苦的发语者从自身中抽离出来加以客体化”,“通过将不得不从一夜的恋情中抽身离去的自己变为客体,反而更明确地描绘出了心情”。“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川合先生说:“这般从各种不同角度出发创作出来的李商隐的恋爱诗,即便其中的情感是个人性的,也升华为同关于个人的具体事实完全割裂开来的、具有普遍性的情感,达到了新的高度。不可否认,这些诗的背景中含有作者个人的经验,但也不必深究了。”
众所周知,李商隐诗歌的模糊性和多义性,导致其极难翻译。阴翳、动摇、模糊、耽溺,是川合先生所给出的关键词。他在处理难解的歧义问题时,除了淡化背景考据而关注情感表达之外,还采用了模糊词义的方法,但却又能让读者自然理解,比如《春雨》诗“玉珰缄札何由达,万里云罗一雁飞”,“罗”字在这里既可以作名词“罗网”解,亦可作动词“网罗”解,川合先生选择了名词,译作:“即便想要送去附有玉耳环的书信,但怎样才能送到呢? 空中满是像细密的罗网一样的云朵,其中有一只大雁飞过。”既然云像罗网一样,便自然也有了网罗之意,更见音书难通。
通过意象营造意境,也是李商隐所擅长。川合先生以日本学者所特有的细密的审美感知,通过翻译把这种朦胧幽约的美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屏风》:“六曲连环接翠帷,高楼半夜酒醒时。掩灯遮雾密如此,雨落月明两不知。”(连结在一起的六扇屏风,接触到翡翠的帷幕。深夜高楼上,从醉意中清醒过来的时刻。如此细密地笼罩住屋里的灯光,阻隔住屋外的雾气,外面是下雨了还是月光普照,完全无从得知。)这种幽深、细腻、优美、沉静的“物哀”之美,是川合先生的翻译对李商隐诗歌最好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