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抱一艺术著述的价值

    前些年帮家父整理藏书，见一册1941年由世界书局初版、陈抱一撰著《洋画欣赏及美术常识》，纸张虽呈现姜黄色斑点，品相相当完好，尤显珍贵的是，此书系当年陈抱一馈赠其高足关紫兰女士，扉页上清晰地留有陈抱一手泽：“庚长先生紫兰女士 惠存 著者敬赠 一九四一.五月”。

    陈抱一（1893—1945），画家、美术教育家、美术理论家，中国油画艺术的拓荒者。祖籍广东新会，出生于上海。父亲为前清秀才，任职上海招商局，曾协助盛宣怀办理洋务，亦义助孙中山东渡日本从事革命活动，家境殷富，书香门第收藏宏富。藉此家风熏陶，陈抱一自幼喜爱艺术，在思想开明的父亲支持下，东渡扶桑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日本最高美术学府东京艺术大学之前身），师从藤岛武二，1921年毕业回沪，活跃于海上美术界，参与创办中华艺大等多所美术院校，在油画创作、油画展览、油画教学、油画理论研究及促进油画界社团活动、扩展艺术影响力等诸方面皆成就卓著。

    陈抱一对中国早期油画艺术贡献良多，盖其不惟办学培养美术专业人才，况且无意遁入艺术象牙塔自娱自乐，创作出诸如《流浪者之群》的醒世油画作品，尚在忙碌于教学事务、油画创作的同时先后撰写和出版了一系列艺术著述，立足提升公众审美情趣和满足各层次美术研修者需求。本文略举所考篇章，聊供读者披览。

    《申报·艺术界》可谓是陈抱一较早、较多发表文论之媒体，仅在1925年10月就连续三次在该栏目发文，7日发表《女性肉体美的观察》，提出“美术家对于人体美，完全是从纯美的眼光观察。人体美在绘画及雕塑的技法上是致难的事体，所以美术家对于人体的研究及人体的表现，不得不尽他最大的努力来从事。在技术表现上是最难，而且肉体美的精神是最高尚最优美的”；8日发表《油画鉴赏说》，强调“绘画不是止于‘自然的再现’，所以不必在绘画上单求与实物外表相像的形似。因为画家的敏锐的感觉，往往触着自然内在的真实，比较外象的模写更为深彻”；14日又发表《油画艺术是什么》，阐明油画艺术“是指用油画方法所创成的有生命的艺术。因为没有艺术价值的作品，当然不能成为艺术……要经过画家的美感的判断及经过画家的艺术创作心，而表现于画布上，方才成为艺术的作品”。

    1926年4月23日，《革命时期的艺术感想》发表于《艺术界》第14期，在痛斥军阀干涉艺术的同时，呼吁“美术界的同志，今后应该努力从事艺术的研究，并作更强力的艺术运动，以促进艺术与社会的结合，为建设理想生活的准备”，表露强烈的正义感和社会责任性。同年8月14日，发表《写实与美》，认为“画家要根据自然抽象来观察及研究，从观察研究可以发见美的根源。研究绘画，最根本的且有效力的研究方法，即物象的描写……说到素人（即普通非专门家）的眼光为什么不能理解艺术品呢？ 也是因为观美的力量是太薄弱，而且多是概念的”。这些文章无不透射着时代脉息，不乏真知灼见。

    1932年1月18日，译文《关于油画》见诸《申报·艺术界》。

    1932年5月，《社会生活之向上和艺术的涵养》发表于《大陆杂志》第一卷第2期，宣称“艺术，虽然不是改善社会的唯一原因……然而从‘精神之优越的训练’上着想，则艺术的事情，是绝对不能疏忽的”。“艺术的涵养，不但足以间接直接影响人的精神，而且易于启发人的创造性，及扩展人的美善理想”，此观点与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思想可谓异曲同工。为化解有人担忧美化生活会滑向生活奢侈化，文章明确地阐明“艺术化或美化，非但不是奢侈化，而且反足以消除了无意味的奢侈”。其中有一段话当时甚超前：“至于一个都市所须要的美术馆，当然是要用若干经费去建设维持的。但是我们若想到为使民众生活向上的莫大的效率，则当承认所下的代价，绝非无益的靡费了。”生活向上正是所有人的憧憬和追求，将其与艺术美如此紧密地辩证联系，彰显出陈抱一非同凡响之洞察力。

    1934年4月1日，《从生活上所发现的新的形态美》发表于《美术生活》创刊号，认为“社会上无论怎样地科学化，同时，与这个科学并进的各种‘新的形态美’，却是现代人所要求的”，“科学的发展是无限的，同时，美的形态之变化或其创生，也是无限的”，从生活、科学的角度审视美的形态创新。

    1935年3月，《国画月刊》第一卷第5期发表《关于西洋画上的几个问题》，深信“画品之高下、精神之强弱、表现之空虚与充实等问题，是全然与绘得工细与粗疏没有关系。而且与流派（样式）也没有关系……全赖创作精神之如何而决定”，见解颇为深邃。

    1935年12月，作《个人的努力与美术运动》（后被转载于1951年6月出版的《新美术》第一卷第6期），期望“有多量有益的刺激和鼓励，使我们感到有明朗的美术运动的空气，而使我们的新美术界有强健活泼的进展”。言辞充满热情朝气，今人读来依然亢奋激昂。

    1942年，《洋画运动过程略记》洋洋数万字连载于《上海艺术月刊》第5～8、10～12期，系统概述了上海作为国内西洋画发端和中心的演进历程，成为一份在中国油画（西洋画）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要文献。亲历亲为，加之作者学识渊博，故而论述全方位多视角，且十分生动鲜活，涉及面之广、提及人物之多、情形介绍之详尽、客观评论之公允、史料价值之珍贵为同时代文献罕见。

    除在报刊上发表文论，经由出版社出版的陈抱一艺术专著颇丰。

    《油画法之基础》，1926年2月中华书局初版，作者在《序》中开宗明义道：“我国艺术界的空气，渐渐浓厚起来，这是可喜的现象。但是许多有志的研究者，却得不着一种适当的研究书籍来参考，致虚费了长久的光阴而竟不能领悟，这是我极感缺陷的。因此我就有要发表这本小著的意愿，于是忙里偷闲的，先把这本油画的研究书著述了。”该书分十四章，依次为：绘画的研究、油画的发明、素描、色、油画颜料、油类、画布及笔、用具及画室、习画时的准备及注意、静物、风景、人物、构图略说、技术的意义，文中插相应图例，并另附大师油画佳作十八幅，堪称国内油画知识普及奠基之作。刘海粟在《怀念陈抱一》文中语：“中华书局出版了抱一的《油画法之基础》。受到美术青年的热烈欢迎，上海美专也用它作为教材……这是中国第一本系统介绍油画技法的著作，使许多美术青年打破了对油画的隔膜，增强了尝试的勇气。陈抱一是中国油画艺术理论的开拓者”。此书出版后大受粉丝青睐，多次再版，1949年12月发行第六版。

    《抱一画集》，1928年由开明书店出版，惜如今难睹真容。

    《洋画ABC》，1929年1月世界书局初版，有平装和精装两种版本，售价分别为五角、六角，精装本装帧尤精美。ABC丛书编辑徐蔚南在发刊旨趣中言：“西文ABC一语的解释，就是各种学术的阶梯和纲领”，其特色是“把各种学术通俗起来，普遍起来，使人们都有获得各种学术的机会”，“使中学生大学生能获得一种系统的优良的教科书”。《洋画ABC》内容分十二章，依次为：一般画法的种类、油画材料及用具、物体与明暗、物体的描写、石膏像写生、构图、色彩、略写、静物写生、风景写生、西洋画的变迁、洋画鉴赏的常识。

    《静物画研究》，1938年6月商务印书馆初版，1951年6月发行至第四版，初版与再版封面有异，前者单纯素简，后者配图套色。内容分十二章，依次为：学习前应知的问题、静物写生问答、选择什么东西为静物画的画材、静物的配置和静物画的构图、水彩画和油画之特点、关于色彩之涂法、关于光线位置以及实习上的注意、A最初的油画成绩、从A的成绩谈到静物画之创作、关于静物画之起源及其发达、现代绘画之静物研究、静物画之“表现”。

    《人物画研究》，与《静物画研究》系姊妹篇，1938年7月商务印书馆初版，后多次再版。卷首列十九幅名作图例，内容分九章，依次为：人物研究之需要、怎样学习人物画、人物描法上的基本事项、人体素描之实习、人物描写之色彩研究、人像与服装的描法、关于习作与速写、关于实习研究之问答、古今名家及其人物画之特色。

    《洋画欣赏及美术常识》，1941年2月世界书局初版，1945年5月再版。卷首列三十三幅名作图例，内容分十四章，依次为：从“欣赏”谈起、西洋画上的一般画法性质、关于所谓“西洋画”、怎样欣赏西洋画、近代至现代的西洋画派、从欣赏谈到美育、关于美术展览会、实用的绘画和美术应用、关于美术馆、某日的闲谈、关于画框子、挂画、光线及画之保存、如何发见好画、画家的创作与艺术修养、美术用语便览。作者在《例言》中阐释编纂该书的缘由是“以往研究美术的专书，虽有不少，但那些专书，尤其是书中生涩无味的学理，仅适于美术方面的专业研究者，对于只需要一点实际美术常识的普通人来说，则并非必要。”故尔，他将此书定位为一种仅做简明解说的美术常识读物，借用三人交谈的形式，以平易的话语简述西洋画欣赏方法，解答那些对美术问题有兴趣的普通人的实际疑惑，诚如周碧初先生曾对陈抱一艺术理论著作所作的评价：“都是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运用深入浅出的笔法，绝未渗入半点蛊惑别人的辞句。”

    此外，陈抱一还翻译了日本作家藤田嗣治所著的《巴黎侧影》。藤田嗣治是二十世纪上半叶著名的法籍日裔画家，与莫迪里阿尼、凡东根、夏加尔同为风靡一时的“巴黎画派”。

    陈抱一执着探究艺术的根源来自幼时的家庭启蒙，他很小便痴迷绘画，父亲想方设法搜寻各种舶来美术书籍以满足其求知欲，诸如阿·依斯特的《风景画研究》、万国函授学校的《绘画讲义》、彩色印刷的《弗·蒙尔所藏透纳的风景画集》等，令其视野开阔，坚实地踏上了艺术正道，经过青壮年数十载勤奋努力，不仅功成名就，且在艺术著述方面也业绩斐然，惜突遭不测，日寇侵华导致国破家亡，陈抱一命运逆转苦闷不堪，五十二岁时贫病交加不幸殒没。

    余生也晚，出生时陈抱一已故世十余载，无缘亲炙，然有幸拜师关紫兰，聆听前辈教诲，景仰先贤风范，接触到陈抱一逝前委托关师保存的一批画作、照片、书信及陈抱一与夫人结婚登记表。2010年6月29日，恰逢关紫兰辞世二十五周年忌辰，关氏后裔将包括这批资料在内的部分关紫兰遗存文物捐赠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举行捐赠仪式时我亦应邀参加捐赠仪式并即席发言。

    笔者以为，陈抱一艺术著述的特质似可归结三点：其一，立足高雅，面向广众。出身名门却未沾纨绔习气，笃学洋画仍挚爱民族文化，风流倜傥然踏实苦干，始终以社会责任为怀，以平民需要为念，治学厚道，谦逊平和；其二，详传技法，注重实效。对西画体系中的各种技法作极为具体详尽之阐释，毫无保留地传授前人和自己摸索出来的经验，在著述中附有大量图解、实例，方便自学者实践上手；其三，渗透美育，强调精神。虽谈不上高屋建瓴惊世骇俗，然一以贯之坚持不懈，无论是剖析静物画、风景画、人物画，还是论及美术作品欣赏、名家身世介绍，都将审美趣味、审美格调放在首位，敏锐、开放地看待艺术新潮流趋势，引导读者高擎理想火把，攀登精神高峰。

    显而易见，陈抱一艺术著述的影响远远跨越了时代和美术领域本身，是故，对陈抱一艺术著述的整理发掘在当下仍具有学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