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季栋梁的长篇报告文学《西海固笔记》采取原生态的手法,原汁原味地写出了一部新时代的“创业史”,记录了脱贫攻坚事业中涌现出的时代新人,以及他们身上闪耀的时代精神的光芒。
只有扎根于深厚的西海固大地,深入最基层的社会组织,捕捉最细微的社会细胞,才能让作品保持泥土的气息与活力、诗意的厚重与提升。季栋梁认为,只有踩进生活的泥土里,贴近现实生活的人物,去发现细节、感受细节、思考细节才能写出好作品。新时代脱贫攻坚的伟业,不仅仅是经济上摆脱贫困,也是广袤乡村的社会变革与精神洗礼,其中尤为重要的是人的变化和成长。
中华读书报:您的写作一向着迷于对大量的日常生活琐事的描写。您特别关注细节?
季栋梁:日常生活即琐事。细节就是艺术细胞。“细节决定成败”,这句名言说职场谈人生用的多,我觉得文学上更是如此。“抚摸你的细节吧,那 些神圣的细节。”纳博科夫给青年作家这样的忠告,更是说:“细节即上帝。”原生态为主的写作是需要丰富、真实、鲜活的细节,这也是一部作品打动人的关键所在。细节是无法臆造和想象出来的,也不是通过采访跟你说说就可以得到的,是需要沉下身去,真正深入写作对象的日常生活中去捕捉,去体验,四季流转,一日三餐,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细节就隐藏在人们这样的日常生活中。因此我在下笔写一部作品时,首先掂量我拥有多少细节才确定是否要下笔,丰富的细节会让我写得自然流畅。尤其是对于非虚构写作来说,材料、介绍别人会给你,细节没人能给你。
中华读书报:从《上庄记》开始(或许更早),您就采用原生态的手法表述这片土地,这种手法对您亦显得得心应手。但是另一方面,也需要进行大量的走访。您在“原生态”的讲述中收获了什么?
季栋梁:因为我写作的对象绝大多数是生活在最底层的普通人,我总是让他们回归到日常状态中去书写他们,而不是在设置某一个模式框架中闭门造车,因此原生态的手法是最恰切的。当然,原生态写作就更耗时费神,因为你得熟悉,你得体验,你得发现,你得捕捉,但是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这却是非常有价值的。现实生活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丰富得多,你能捕捉、体验、发现最为鲜活的细节,你能拣拾到语言的珍珠,“猫儿吃浆子总在嘴上抓挖”“生 活 就 是 生 火”“天 气 即 天意”……何等精妙、形象,向人民学习语言,这是真理。“修辞立其诚”,原生态的写作我尽可能避免使用修辞手法,原汁原味的记录与描述,从而使作品更具备最现实的感人艺术力。故而在采访中,我一意孤行,独来独往,不联络当地,拒绝安排式介绍式采访,因为安排式介绍式一本正经的采访会使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僵化走样。比如说闲聊中他会说几升一石,采访时他就会说多少公斤。
中华读书报:西海固扶贫攻坚的文学作品包括影视作品已有不少,作为本土作家,您觉得自己的优势在哪里,如何在原有基础上有所突破或创新?
季栋梁:西海固扶贫攻坚举世瞩目,近四十年的征程,围绕着这一征程文学包括影视作品确实不少,可谓汗牛充栋,因此在选定这个题材时,很有些犹豫和怀疑——我能否出新? 作为本土作家,我的优势在于熟悉。我在西海固生活了二十多年,深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的迷茫与痛苦、拼搏与挣扎,也深知他们的记忆与信仰、奋斗与追求、梦想与希望。后来虽然离开这片土地,但却未曾脱离,我每年都数次赴西海固采访、调研,对西海固扶贫的历史、政策、举措可谓熟稔,也积攒了很多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但是,不可否认,我的劣势也在于熟悉。太熟悉了就会麻木,因为习以为常司空见惯而错过典型精妙的细节故事。近些年由于西海固声名显赫,陪朋友和同行去西海固成为一种生活,他们走进西海固后的一些发现与感慨常常带给我震撼。那年陪一个朋友去西海固,连续走过几个村庄,出进几户人家,他忽然惊讶地说:“西海固人的问候语是‘喝水吗’,震撼啊。”是啊,走在西海固,经过人家门口,不一定有人问你“吃了吗”,但肯定会问你“喝水吗”,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水真是贵如油,干旱年间窖里收不上水,吃水得去几十里以外驮,因此只有这里才有“死水怕个勺勺舀”的俗话。
中华读书报:您是特别讲究结构和技巧的,吊庄移民、梯田建设、盐池治沙、扬黄灌溉、井窖工程、劳务输出……《西海固笔记》选取脱贫攻坚中最有代表性的事件。小到被收入高考作文的短文,大到长篇如《锦绣记》,能否谈谈您在《西海固笔记》结构上的考虑?
季栋梁:倘若是写小说,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考甚至是喜好更自由地谋篇布局,安排结构,可西海固扶贫攻坚是一部载入史册的大事件,扶贫攻坚是全方位的,改造自然、夯实基础、发展经济、服务社会……涉及方方面面,而近四十年的脱贫攻坚历程,有太多值得记录的事件,我又不想结构条理如同大事纪一样呆板,也实在不愿割舍采访中感人至深的细节、故事,因此必须有一个严谨科学的结构布局,在保证最有代表性事件的同时,以感人至深的细节、故事充实与丰富这一大事件的内核。因此几易写作提纲。
中华读书报:作品中穿插了关于历史、文化等方面的描述,增加了 作品的厚重感和历史感,也增强了可读性。从《上庄记》到《西海固笔记》,对故乡的书写有怎样的变化?
季栋梁:我给人介绍西海固有句话是不会忘记的,就是历史上的西海固是一个大地方,“外阻河朔,内当陇口,襟带秦凉,拥卫畿辅”,由于地址位置的重要,自秦汉就是关中地区重要防御体系之一,萧关即在西海固之固原城边。这片土地上唐筑原州七关,元建安西王府,明设九边重镇,清升为直隶州,红军三军大会师的西吉县将台堡建于秦昭襄王时期。城、卫、营、关、堡等含有历史符号的地名遍地皆是,一个村庄就可能与一段更朝换代的历史紧密相联。因此在选择村庄的时候,我选择那些有历史的村庄,除了想增加作品的厚重感和历史感外,想突出表达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大地方,却穷了两千多年,在2020年摆脱贫困,步入小康,这一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文学即历史。对于故乡的书写从最初的写作到《上庄记》到《西海固笔记》有一种深及内里的层次变化。我对故乡的书写变化最明显的是最初多写离开,现在多写归来。
中华读书报:评论家李建军早就注意到您追求朴实、扎实、厚实的叙事效果,甚至曾将《上庄记》赞扬性地命名为“报告小说”,不仅在叙事中“追踪蹑迹”地追寻事实,“如其所是”地描写细节,而且还通过注释的方式,弥补小说叙事之不足,给读者提供更多的阅读信息,提供了很多理解作品叙事内容的重要数据。您在写作的过程中,是怎样的心态?
季栋梁:《西海固笔记》与《上庄记》一样,写的都是极现实的乡土题材。极现实的乡土题材需要的正是李建军老师所说的“朴实、扎实、厚实”,而实打实的写实就让作品具备“报告性”。《上庄记》所关注的是农村变革时代的日常现状,极具“报告”性,只不过与“报告”不同的是,通过人们日常生活细节化书写,充实强化“小说”性。《西海固笔记》则是以事实为依据的写作,属典型的报告文学,但在书写中依然注重日常生活细节化。两部作品之间是有着深刻的变化的。行走在这片土地上,对它前世今生的梳理,就是走在一个个的故事里,看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真是心潮起伏。
中华读书报:几十年来,围绕西海固,您写下了上百万字的作品,《西海固笔记》在您的创作中有怎样独特的意义和价值?
季栋梁:《西海固笔记》是我付出最大耐心与敬意的一部作品,也是我最温情最慰藉乡愁的一部作品,通过“西海固脱贫”这一历史事件我觉得写出了众志成城的精神与信仰。虽然我一直写小说,《西海固笔记》是一部纯粹的报告文学,但对我今后的写作是有意义的,那就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作品,即使是非虚构作品,也必须深入到现实生活中去寻找和体验虚构的基础与元素。就像乡愁,必须明白乡愁在乡下,不在书房、书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