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记忆,最初的记忆是流于口头相传,而传唱的需要又使之成为韵文,韵文又须有人将之整理记录,最终成为这个民族共同的叙事,以及族群认同的重要凭藉。所以,一切试图记录族群历史有关话题的作品,都具有史诗或通向史诗的诉求、性质与意义。
从这个角度看,吴颖丽的《达斡尔艾门之歌》亦是体现这类诉求的作品,是一部记述民族历史、文化、民俗的颂赞之诗,一部凭吊祖先业绩、牺牲与悲情的献祭之诗,一部作为子孙的充满骄傲与自豪的抒情之诗。当然,作者为了使之获得更多的公共性,并且与族群历史文化相匹配,也刻意使用了更多的民歌元素,以使之更通俗易懂,但绝不是浅陋之作。
达斡尔是原先居住在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广袤土地上的古老民族,其先祖可追溯至契丹。因为世居华夏边陲之地,随着中央政权的兴衰和所辖疆域的伸缩,便一直处于变动之中。清中叶时为了反对沙俄入侵,还有一支受到朝廷指派,远徙新疆的塔城等地戍边,在西北和东北方向,为反抗外族入侵者,都多有血洒疆场的英雄。傲蕾·一兰就是达斡尔英雄的代表,其故事广为流传。
达斡尔人的祖先,习惯居住于寒温带的河谷地区,在茂密的森林与草原之间,过着渔猎与农耕生活,也创造了灿烂的文化,有着独特的民风物产和生活习俗。但十分可惜的是,因为各种历史原因,他们祖先的文字已渐失传,所以许多珍贵的记忆,也就渐渐随之丢失和消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缺憾。所以在当代,迫切地需要有人能够以韵文的方式记录下这些历史,以使其民族文化得以继续传扬广大。
吴颖丽的《达斡尔艾门之歌》的意义,就这样显示出来了。这部作品分为“山水之子达斡尔”“世代忠烈达斡尔”“生生不息达斡尔”三部分,分别记述了达斡尔的民族历史、家园传承、风俗地理与文化性格;记录了达斡尔人保家卫国、抗击外敌入侵的英雄业绩;同时也描述了今天达斡尔人的精神面貌与富足生活。
“要想听懂这绵延千年的歌声,/你就要走出那密不透风的围城”,“去和山林中缭绕的雾霭一起合唱”,“直到胸口发烫,直到热泪盈眶”。在第一部分“山水之子”中,作者从达斡尔遥远的历史,以及僻远的山川,从“深山密林我的家”开始说起,用了一个当代歌者的视角,追忆了祖先从兴安岭、黑龙江、精奇里、诺敏河,乃至大西北的卡兰古尔和塔城所留下的众多足迹,“追寻一个民族几经迁徙却绵延不绝的秘密”。继而,她又用掺杂了民间歌谣的形式,叙述了祖先狩猎、相爱、生育、繁衍的日常生活的典型场景;然后又以一个抒情者的角色,述说了达斡尔人乐观开朗倔强刚强,同时又守望相助共同御敌的民族性格。这一部分可以说是讲述来路与昨天的故事,虽然简洁,只取了若干片段和场景,但已经分明描画出了千百年来达斡尔人所走过的路。
接下来的“世代忠烈”一节,是一支祭悼为国捐躯的达斡尔英雄的哀歌与赞歌。在黑龙江南北肥沃的土地上,在新疆辽阔的草原上,都洒下了达斡尔人民保家卫国、捍卫世居土地的鲜血。“在英雄之城雅克萨,/留下了多少达斡尔的英魂宁死不屈”,“索伦营的后代更是舍弃故里屯垦南北天山”,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创造了美好温暖的生活,也为了这片土地而献出了生命。但作者始终清晰地强调,达斡尔人是世代的和平主义者,他们是为守卫家园而战,抗争的是那种嗜血侵略扩张成性的族类。所以,她在这一节中,亦刻意表达了“致中和方育万物”的和平观念,表达了各民族化干戈为玉帛的“人类大同”的思想。
在第三部分“生生不息”中,作者重新回到达斡尔的民俗民风与日常生活,描绘了他们的男耕女织与采集渔猎的生活场景,也活画出他们热爱生活能歌善舞的美好禀赋,以及“向光而生”“抱初守一”的民族性格。这部分中,作者刻意描写了达斡尔青年男女的劳作和歌咏的内容,以此寄寓了对于族人生活的美好祝愿,同时,在笔者的理解中,她似乎也隐含了一个“诗意栖居”的哲学主题在其中,以凸显全诗的核心题旨——在族群乃至人类生存的意义上,寄寓了作者对自然与家园、和平与生存的“生命礼赞”。
总体上看,《达斡尔艾门之歌》是一部具有浓厚的民族风情、有着浓郁的民歌气息的作品。如果要给它的文体一个定性,或许可以如希勒德格在序文中所称的“民族志”,但在笔者看来,更贴近其文学属性的说法,也许可以叫做“微史诗”或“轻史诗”。言其有史诗的属性,是说它的文本构成中,确乎包含了众多的史诗元素,如古代历史的追溯,英雄事迹的追寻,民俗风情的描写,传说故事的嵌入等等;但它同时又是体量较小,且非常个人化与当代感的讲述,故称“微”或者“轻”。诗中有一个抒情者的角色,用了夹叙夹议,不断咏唱感叹的方式,形成了“歌”的气质。同时,这一角色还产生了叙述者与历史的对话,以及将历史嵌入当下,或是以当下投射历史的效果。这样,作品本身的公共性与个人性便得到了一个结合,也使得其兼具了公共记忆与个人色彩。
《达斡尔艾门之歌》既是一部民族文化整理与建树的作品,也是一部富有浓郁抒情色彩的诗章。尽管作为诗体的“民族志”,或者一部达斡尔人的“微史诗”,它还有值得更进一步完善和充实的可能,但毕竟作者已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有意义的文本。相信它对于读者理解和认识达斡尔这一兄弟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增进不同民族之间文化的交流,会具有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