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多变幻,人生亦随之。置身现代社会,四平八稳、水波不兴地扮演着既定的角色,演绎着庸常而熟悉的人生历程,是芸芸众生的常态;波澜起伏、经历迥异的,终属少数。而在一代学术大家季羡林先生身上,则有诸多卓异而奇妙的反差,展现了生命的光华异象。
乡土气息与留洋博士
季羡林1911年出生于山东清平官庄一农家。他在《我的童年》文中写道:“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眼前没有红,没有绿,是一片灰黄。”好在,家人对他这个男童是看重的,千方百计让他读书。六岁以前,他在家乡入蒙识字,后来去济南投奔叔父,进了私塾学习《千字文》《四书》等传统读物。继而在亲人支持下,进入师范附小、正谊中学、山大附高等新式学堂,接受了相对开明的多科知识熏陶。但家乡淳朴的民风、酽酽的亲情和浓厚的孔孟之道氛围,给了他深刻影响和终生印记。
高中毕业后,季羡林顺利考取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当时的清华是综合性大学,名师荟萃、中西交融、风气新进。他入校后潜心学习中外知识,沐浴时代风尚,视野胸襟为之一扩。1935年他又顺利考取德国哥廷根大学研究生,主修印度学,系统研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及俄文、阿拉伯文等多种语言。1937年,他开始兼任哥大汉学系讲师,1941年获哥大哲学博士学位,亦为此后的学术生涯奠定了坚实基础。
从一位山东乡村的纯朴少年,到欧洲名校的顶级博士;从乡音浓郁的中土才俊,到用德文撰写论文发表在《哥廷根科学院院刊》等高端学术刊物上,其中折射出的乡土与洋化、封闭与开放、传统与现代,可谓万里之遥。但是,这一切过渡得是那么自然、妥帖而耐人寻味。虽然因二战烽火连天,他被迫滞留欧洲,未能报效国家,但他念兹在兹。直至1946年,在恩师陈寅恪的热心推荐下,他如愿任教于北大,此后数十年“风雨不动安如山”。但其间的遭遇变幻莫测,他个人诸多卓然表现令人惊叹。无论在外多么风光、多么坚守,他对故乡却一直心心念念、萦怀不已,曾在《月是故乡明》中深情独白。可是,作为诸多领域的大家名流,他的时间何其紧张宝贵,只能挤出少有的空隙返乡探望,以慰悠悠乡愁与浓浓亲情。
高深学问与清纯散文
季羡林学养博雅深湛,广涉高难冷僻领域,如佛学、哲学、语言学、史学等。学术论著《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印度古代语言论集》《禅与东方文化》等,多属戛戛独造的学术空间;专著《糖史》则是新辟领地,填补了物质文化史的空白;同时,他花巨大心血翻译古印度《沙恭达罗》《罗摩衍那》等学界公认的“天书”,著述《大唐西域记校注》《东方文学史》等繁难之作,广涉四域,洋洋大观。
然而,在博杂巨量的学术研究之外,他又写下大量散文随笔,呈现出与古奥缜密、体大思精的学术文章完全相异的“另一幅笔墨”:抒情写意、清畅平和,亲切真挚、性情宛见。如《天竺心影》《朗润园随笔》《留德十年》《牛棚杂忆》等,这样的散文有着丰富的人文底蕴和生命妙谛,正如他所希求的那样:“淳朴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形式似散,经营惨淡,有节奏性,有韵律感”,达到了虽诚朴而有韵致的艺术境界。
朴素生活与浪漫情缘
如果说,“留德十年”他不得不入乡随俗,过着“欧式”生活,回国后则淳朴到位。在北大校园,他经常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脚上是老式圆口布鞋,拎着一个很有年头的旧提包,加之说话平实、神态谦和,活脱脱像个工友,丝毫没有洋派教授常有的那种潇洒骄人神态。他家里也因过于朴素而闻名,没有任何“现代家庭”气息。唯有书房储藏丰富,但也显得拥挤不堪,勉强可以容身。
论条件,季羡林完全有能力过着优雅多彩的生活,然而事实却恰相反。他1946年回国后即任北大东语系主任,为了专心研究学问,他独自过了16年清苦生活,才把家属接来同住。妻子没啥文化,大他四岁,属于“包办婚姻”——是18岁时“叔叔送给的礼物”。不过,他也认命,一直与其过着本分简朴的日子。
其实,季羡林在欧洲留学时,曾有一位红颜知己。在《留德十年》中,他真诚地披露了这段“情事”:留学期间,他曾因打印论文,和德国姑娘伊姆加德相识相恋。她清秀温柔、知书达理,对年轻有为的季羡林相当青睐,并给予诸多帮助。但是念及传统婚姻中的妻子,他毅然咽下这颗苦果。未曾料想,伊姆加德却终身未婚。后来有人专程到哥廷根寻访她的下落,发现她已满头银发,当年结缘的那台老式打字机依然安放在寓所的桌子上。
和蔼老人与凛然直士
在北大曾流传着一件令人感动、不无传奇色彩的逸事:新时期之初,一位考取北大的新生前来报到,行李多、路不熟,手忙脚乱中,遇见一位朴素平和的老人,以为是老校工,便将大包小包交给他照看,老人欣然答应。待新生跑一圈回来时,老人原地未动,安然地照看着一堆行李。随后在开学典礼主席台上,新生猛然发现他竟是鼎鼎大名的副校长、著名学者季羡林! 这种境遇、这种殊荣,对学生来说,自然有“天方夜谭”之感,但对季羡林而言,则宛若平常,经历多多。
季羡林出道以来,执事以敬,待人以诚,往往给人以“好好先生”之感。在“菩萨低眉”的常态之外,其实他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无论是年轻时还是老年后,都有以敢讲真话而闻名的一面。
新世纪之初,他在大三大四时所写的《清华园日记》“本色”出版,嬉笑怒骂,毫不遮掩,反映了其罕见的真性情。如:“1932.09.11我的稿子还没登出,妈的。”“1932.09.23早晨只是坐班,坐得腚都痛了。”“1932.12.21说实话,看女人打篮球……是在看大腿。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只看半场而返。”“1934.03.13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1934.05.17今天看了一部旧小说,《石点头》,短篇的,描写并不怎么秽亵,但不知为什么,总容易引起我的性欲。”据说,出版社审稿时发现这些如实记载看美女、骂教授、做春梦等内容有点刺眼,披露后似乎有损大师形象,便建议稍作删减。岂料,他坚决不同意,坦然地说:“我考虑了一下,决定不删,一仍其旧。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今天不是圣人,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遂将最真实、最原始的一面展现于世。
年轻时血气方刚,直言不讳,无所顾忌,可以理解。随着年岁的增长、地位的变化,不少人在追求“成熟”的标签下,开始大幅“收敛”,尽量中庸、甘于乡愿乃至老于世故,使得真情流露、仗义执言、磊落坦荡之风日渐式微。而季羡林则不然,他既是谦谦君子,又是耿直之士,不断地倡导和践行自己最为看重的“讲真话”的道与理。
他晚年对北大老同事胡适的态度,就足见其难得的胆识和为人品行。胡适因思想偏向和取径问题,一度成为“反面教员”,直至上世纪80年代仍未消解归正。季羡林有感于胡适在20世纪上半叶的学术文化贡献,以及同事多年的深深了解与敬重,自然惺惺相惜、有些“抱不平”。机缘巧合,当胡适家乡安徽教育出版社提议出版《胡适全集》、寻求他支持并担任主编时,他欣然答应,积极帮助谋划、疏通关系,并表示要认真写一篇长序,为胡适“正名”。当时,胡适的文章和文集刚开始解冻,不少人还谈“胡”色变。在这样风险犹在的环境下,他就于1986年大胆写出《为胡适说几句话》的万字长文,为其“评功摆好”,对他的人品、作风、修为充分赞许的同时,突出强调其在现代学术史上的重要地位,认为对他的评价不仅关涉个人,而且涉及许多重大学术问题,必须廓清历史真相、还人以本来面目。他的文章刊发后,受到学界普遍称赞,并引发了重新评价百年学术史的良好影响。
季羡林身上的种种卓异处当然还可举出一些,其中有很多闪光点,可引为世范。但他十分谦逊,他曾说:“我不是什么大师。只不过我运气好,好事都往我这儿流。”而当仁不让的“就两条,爱国和勤奋”,并欣赏顾炎武的两句诗:“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在《我眼中的张中行》一文中,他热情称赞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