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到四十岁才开始喝酒的,喝得不多,但渐渐喜好。之前,我一直不喝,原因是身体排斥,思想也排斥。身体排斥是觉得酒苦辣,难以下喉,勉强喝两小杯就满脸通红,假如被人硬劝多喝了几杯,那整个身体就绷紧了,好像吃错了药似的,不但精神恍惚,胃也动荡不安。思想排斥是小时候常常看见酒鬼被家人高声数落,说他们呕吐时醉倒时既不体面也误事情,给孩子们树立了坏的榜样。所以,四十岁以前我对酒并无好感。
但是,我的朋友圈里却有几位爱喝之人,每次饭聚他们几乎都要喝酒,如果饭桌上无酒,那他们就一言不发,仿佛憋了一肚子的意见却碍于情面不敢释放。菜的好坏他们无所谓,酒的质量才是一切。三杯下肚,他们的声音渐渐洪亮,脸上慢慢泛光,语气越来越真诚,内容越来越义气,困难不在话下,烦恼抛之脑后,一旦斗起酒来,就像战场上的叫阵,你来我往,豪气干云。喝到高潮时,他们给对方和自己都倒上满满的一樽(又名小钢炮),然后双方把酒樽高高举起,期待着大家的目光和掌声。等到掌声噼噼啪啪地响起,他们一举杯,一仰头,把满满一樽酒一口干掉,回头自豪地看着诸位,这时掌声往往更为激烈,喝酒的人顿时有了英雄般的待遇。有时我甚至想,他们不是真的想喝,而仅仅是为了获得这种待遇。这种待遇包括他们在证明彼此的关系,在渴望进一步加深关系,当然还包括彼此的征服。但那些鼓掌者,一个个满心喜悦,像看戏那样兴致勃勃,掌声比任何场合都来得真诚。为什么呢?我认为其中也有恶作剧的成分,也有挑动群众斗群众的嫌疑,当然更多的是对喝者的佩服。
我的朋友甲乙丙都是爱喝小钢炮之人,每次喝酒都有故事。
朋友甲喝醉之后喜欢打的回家,但一上的士他就忘了自己住什么地方,司机一边问一边绕圈,绕着绕着他就像躺在摇篮里那样睡着了。司机只好把车开回始发地,停在路边等待。朋友甲一觉醒来,发现的士的收费表已经跳到了几百块,再扭头一看,自家就在马路对面。他责怪司机为什么没有叫醒服务? 司机一肚子火气,说:“你明明住在对面还打什么的? 我要是叫得醒你还用等到现在?”没办法,他只能一边骂司机“凡尔赛”一边付费。就这样,他每次醉酒后的打的费都差不多是半瓶酒的价钱,其夫人每次帮他洗衣服,都会掏出一沓厚厚的士票对他数落:“甲呀甲,有这么多钱你在家都能喝成神仙了,干吗老是出去喝?”他想想也是,便暗下决心拒绝酒约。但三天后,朋友来电撩他,说:“今晚出来喝两杯?”他说:“喝不动了,现在还躺在床上病着呢。”朋友报上酒名,立刻就听到他对着屋外喊:“儿子哎,快扶我起来试试。”
朋友乙喝醉之后回家,无论时间多晚,无论他夫人睡得多踏实,他都会把夫人叫醒,向其汇报思想,主要是汇报自己如何对她好,如何对家庭负责,甚至会把平时隐瞒的经济收入一股脑儿地说出来,说到高兴时,便掏出手机来给夫人转账。转多了,夫人高兴,同意他继续出去喝。转少了,夫人的脸色突变,说:“你这哪是转账,分明是转小费。”他定睛一看,连忙解释:“对不起,我少摁了一个零。”他多次少摁一个零之后,夫人就怀疑这是他平时给小姐转小费的额度,便趁他喝醉时审问他:“老乙,听说你在外面有人,是真是假?”乙说:“哪有呀,别听人家胡说。”夫人说:“都老夫老妻了,即便你承认,我也不会生气。”乙说:“真的没有,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夫人说:“这样吧,我也不让你白承认,你只要承认一个,我奖励你一千块钱。”乙说:“唉,我现在又不缺万把块零花钱。”
一位苗姓朋友喜欢一边喝一边检测人性,一次酒至半酣,他突然举起杯子,说:“没有情人的请站起来。”一桌人全都愣住,但马上齐刷刷地起立,都在争分夺秒地证明自己没有情人。丙站到一半忽地坐下,说:“凭什么我跟你们站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丙借着酒劲开始控诉:“老罗,你女朋友就坐在你身边,凭什么你敢站起来? 老谭,你前次带来喝酒的小雷难道不是你的女朋友? 你怎么好意思站起来? 老孔,你老婆不是因为你有外遇才跟你闹的离婚吗? 你也有脸站起来? 老苗,你那个助理难道不是你的女朋友? 别以为你出了一道考题就能证明你没有外遇……”众人被他说得体无完肤,愧疚地纷纷落座。但当大家落座时,丙就像触电似的弹起来,誓死不与这群人同流合污。直至散席,大家站着丙就坐着,大家坐着,丙就站着,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做了十多年的酒局看客,看到了不少有趣的故事,觉得甲乙丙苗都十分可爱,但也明白自己达不到他们那样的境界。年过四十后,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喝一点小酒的渴望,特别是在劳累的时候,或者在完成一个作品的时候,或者有朋友从远方到来的时候,或者有喜事值得分享的时候……这种时候如果不喝上两杯,就觉得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自己。由于酒量不大,虽然喝了十多年,却没有喝出什么故事。小时候,我那个有文化的三伯曾引用《增广贤文》里的那句“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来教育我,我深以为然。因此,我在忧愁的时候从不喝酒,而只要主动邀喝,多半是有好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