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由此又衍生出下面话题。
《随园诗话》记载,袁枚前往扬州,路过南京北郊燕子矶宏济寺,发现两首题壁绝句,十分欣赏,但诗后只署“苕生”二字,不知其为何人。遂将两诗录下。归访年余,承熊涤斋告知,其人姓蒋,名士铨,乃江西一位才子。这样,他们就互通音信了,但是,其时还未曾见面。蒋士铨出于对随园先生的感激之情,写了一首七绝:“鸿爪春泥迹偶存,三生文字系精魂。神交岂但同倾盖,知己从来胜感恩。”以表达其由衷的谢意。
诗的开头引用东坡诗句“雪上偶然留泥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典故,说他的诗句偶然存留下痕迹,有幸入了随园先生的法眼、系念于心,自己对此感恩不尽。后两句描述他们之间的交往。说古人有“倾盖如故”的说法,我们神交已久了,岂只等于倾盖相逢,意为情感更是深厚得多。最后点出主题,知己之遇远远超出一般感恩。此为全诗之要领。
之所以得出“知己从来胜感恩”的结论,在于感恩与知己虽然同为人际交往中的美德与善举,都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但二者处于不同的层次,体现不同的境界。感恩的对象、范围非常广泛,可说遍布于人生的各个时段、各种场合,大而至于命运、际遇、事业的支持,小而表现为举手投足之劳、嘘寒问暖之意;而知己就不同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平生不可能遇到很多。主要的还在于,知己处于更高境界,需要志同道合,声应气求,相知相重;而感恩却不必要求精神的契合、情志的相通,随便一件日常细事,只要予人以帮助,都可获得感激与报答。诗中,蒋士铨对于袁枚,当然也是抱着感恩的态度,但他却是上升到知遇之恩、文坛知己、人生导师的高度,这就不同凡响了。
这里讲知己胜过感恩,只是从不同视角、就不同层次而言;其实,真正能够做到感恩不忘,知恩图报,有恩必报,又何尝容易! 世间多有受人深恩而淡忘如遗,甚或以怨报德,直至反目成仇、恩将仇报之流。正如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体验和表达感激的能力,是情感健康的一个重要的、然而却被严重忽视的一个方面;与此相应,忘恩负义是情感病态的明显标志,这种情感病态普遍地存在于社会,诸如家庭成员之间,邻里之间,同事之间,以及伙伴之间等等。
也正是为此吧,所以,知恩图报历来都被看作是最值得珍重的人间情感,把“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视为我们中华民族共有的传统美德与社会公德,把培养感恩意识、唤醒感恩心灵、传承感恩文化,看作是构建和谐社会、弘扬民族精神、形成良好社会道德风尚的根本性前提。古有明训,谆谆告诫:“人有恩于我,不可或忘也;我有恩于人,不可不忘也。”说的是,施恩不应望报;而受恩者则须臾不可忘怀。西方也有类似的说法:“把别人对你的恩惠刻在大理石上,把别人对你的诋毁记在尘土上。”
与此相对应,那类受恩不报、忘恩负义,甚至伤天害理、以怨报德的恶行,随时随地都会遭到严厉的谴责。清代诗人何献葵《题千金亭》诗云:“空亭千古对平波,野渡斜阳犹客过。莫怪无人留一饭,报恩人少受恩多。”千金亭位于淮阴故城,为纪念韩信千金酬谢漂母的著名古迹。诗人针对人心不古、日渐浇漓的世风,借题发挥予以讥刺。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载:献县一位县官,对待下属官吏及差役极有恩德。县官死后,眷属尚在官署,吏役竟无一人存问。强呼数人至,皆狰狞相向,不再像从前那样恭顺趋奉。夫人愤慨,在灵柩前痛哭,疲倦了打起瞌睡来。恍惚中,听县令讲:“这类人没良心,是其本性。我希望他们感恩戴德已经大错了,你还责怪他们忘恩,岂不是再误?”夫人霍然惊醒,于是也就不再埋怨、责怪了。县官语中带刺,寄慨遥深。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