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心灵的自画像——关于一颗躁动不安、持续不满的心灵,一颗受尽折磨、轻易落入幻觉的心灵。”这是苏珊·桑塔格对《眩晕》的评价。作为温弗里德·塞巴尔德的处女作,《眩晕》展示了其写作与小说风格的发端,并为他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的刺激与灵感。
作者温弗里德·塞巴尔德,1944年生于德国,1970年起任教于英国东英吉利大学,2001年因车祸去世,其作品风格独特,被公认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级别的作家,代表作有《眩晕》《移民》《土星之环》《奥斯特利茨》等。译者徐迟是一位炼字的人,其译作有《眩晕》《独自迈向生命的尽头》《他人的行当》等。
《眩晕》由四章组成:第一章《贝尔,或爱之奇异事实》以亨利·贝尔(即法国作家司汤达)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贝尔的从军经历、与梅毒的斗争以及无果的爱情;第二章《海外》以“我”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我”在意大利多地的旅行,或者说被不安驱动的一次次逃离;第三章《K.博士的里瓦浴疗之旅》以布拉格工人保险公司副秘书长K.博士(即卡夫卡)的第三人称视角,讲述了卡夫卡于1913年在意大利的一次公务出差和浴疗之旅;第四章《归乡》以“我”的第一人称视角,讲述了“我”重返德国故乡,挖掘自身童年记忆的故事。
从结构而言,《眩晕》有着诗一般的“建筑美”。四章间隔使用第一、第三人称视角,形式整饬,却又有着散文般“形散而神不散”的特质,四章都围绕一个孤独的叙述者,讲述主人公在踏上古怪却又令人不安的旅程途中撞见的各种分身、尾随者或历史鬼魂。在旅行中,“我”不仅和不同时空的司汤达和卡夫卡隐约中共享了同样的惊恐和困顿,还冥冥中与神秘的猎人格拉胡斯相遇……《眩晕》让叙述成为了一种可以查究的“狂喜状态”,而记忆,则是《眩晕》中最突出而又最不可捉摸的虚构的叙述。塞巴尔德将记忆的韧性和不可靠性运用得淋漓尽致,他使用图文并置、虚实结合的方法,从历史记忆的衰退和狂热想象的荒芜状态中挖掘主体的真实,从而书写存在的冷峻本质。在塞巴尔德笔下,现实与记忆之间的差异、生者与死者世界的混淆,逐渐取消了个人存在的坐标。随着主人公视角越来越高,读者对文章的俯看程度也越来越深,作者对于记忆问题的揭示也便逐渐深入,并最终在《归乡》一章达到顶峰:“我的左边有一道真正令人眩晕的深渊。我走到路的边缘,意识到我从未俯看得如此深。那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丛灌木,一棵残枝,一簇草,只有石头,云影掠过陡坡,穿过峡谷。此外无物一栋。万籁俱寂,连植物最后的生命痕迹,最后一片沙沙作响的树叶或树皮碎片也早已消失,只有岩石静止地躺在地上。这时词语作为几乎消失的回音,在令人窒息的空虚中返回。”正如A. S. 拜厄特所言:“塞巴尔德的主题是记忆……他执着的、看似随意的流浪——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次邂逅到下一次邂逅——有一种疯狂的精确性。他记录微小的对话,仔细描述与他短暂同行的陌生人,给出地图和时间表。他似乎在用写作使自己保持镇定。”
《眩晕》是一部高度私人化的作品。每当读到诸如“人被迫一次次地变异与重复,而后常常会发现,一切都在分崩离析,包括希望保留下来的爱人的形象。”“更确切地说,是记忆,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在某个外在于我的空间内越升越高,在达到一定的高度后,仿佛水漫堰顶般从那个空间溢出,注入我的体内。”“一旦我开始做笔记,时间就流逝得远比我想象的更快。”这样的文字,读者就仿若变成了作者的一个幽灵、一个分身,甚或仅仅是一个没有形体的扬声器,一遍遍品尝着他尚未言说的黑暗的美丽与俳谐。塞巴尔德笔下的“眩晕”,如同某种失重的、魂魄般的东西掠过身体,就像晕船时抓不住的船舷,又似海浪在耳朵里涌动所回响的起伏声浪,并最终化成一句句迷人晦涩的长短句。《眩晕》的德语标题为“Schwindel”,这个单词即指“眩晕”,又指“骗局”,塞巴尔德以此为题,再用重复、巧合、异变、断裂的文字扭曲叙述时间,将文中的“我”和读者都抛进大脑也无法触摸与理解的四维空间——记忆,而眩晕感也由此生发。通过《眩晕》的文字与图片,揭示出被围困在记忆骗局里的人们那种以悬而未决的状态存在的真实。尽管塞巴尔德无微不至地描写了旅途风景、绘画与建筑的细节、个体的敏感情绪等,但细节越详尽,气氛就越凝重,声音也越沉寂。无法讲述的真相、无法和解的过去与无法理解的记忆也因此成为塞巴尔德写作的母题。
文化记忆学者雷娜特·拉赫曼认为,从记忆角度来看,文学是最优秀的记忆术。在《眩晕》这幅心灵自画像中,塞巴尔德最终达成了对记忆的重组与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