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先生从事中国诗学研究三十余年,新近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了自选集《中国诗学之路——在历史、文化与美学之间》,首次以这样的名称概括其学术研究,大有深意。
“中国诗学之路”第一层含义是回顾其问学踪迹之路。对于包含诗歌理论、诗歌史、诗学史、中外诗歌比较四个方面的“中国诗学”,蒋寅阐述了自己的学术“取径”:其一,“首先将古典诗学归入历史的范畴”。其二,中国诗学的研究须具有“美学”的眼光。其三,在历史与美学之外,中国诗学的历史更替与美学变换,还牵涉到更大的文化环境。蒋寅对中国诗学研究的历史、文化、美学三者沟通与融合有着清晰的定位,但同时“警惕着文化视角、文学化方法对诗学的覆盖和遮蔽”,从而达到研究中的文学重心突出。
蒋寅在提到研究的宏观思路外,还特意讲了具体的研究方法,即遵循程千帆先生《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中提出的主张:从理论角度去研究古代文学,用两条腿走路,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学理论”,二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理论”。“在研究古代文论时都以文学史和作品研究为参照,将理论放到具体的文学语境中去理解,通过前人对作品的诠释和评点来加以印证,力图揭示理论言说的所指及其历史积淀的层累性,而不是将它们还原为文学理论的一般原理。”这种研究方法与他在《王渔洋与康熙诗坛》一书中提出的“进入过程的文学史研究”一脉相通。细读本书第二、三、四编的论文,就会很清楚地看到这种研究方法的具体有效性。
“中国诗学之路”的第二层含义是追问中国百年的学术研究之路。蒋寅的诗学研究,始终在百年学术史变化的过程中进行自我审视。这层含义,在书中不同文章里草蛇灰线地显示出来,其中有三个焦点十分显著。
一是中国诗学的研究走向问题。此书《在中国发现批评史》一文中提到杨鸿烈与朱光潜二人。1928年出版的杨鸿烈《中国诗学大纲》认为:“中国千年多前就有诗学原理,不过成系统有价值的非常少,只有一些很零碎散漫可供我们做诗学原理研究的材料。”因此,杨鸿烈试图以西方学术著作的框架来梳理中国诗学问题,借西方著述的形式,填充中国内容。1930年代,朱光潜在欧洲留学期间写作《诗论》,认为“中国人的心理倾向偏向重综合而不善分析,长于直觉而短于逻辑的思考”,因此,以西方的诗学为核心,试图借此解释中国诗学现象。这两种思路,塑造了现代中国诗学研究的两种不同路径,虽看似相反,但都是建立在“中国传统诗学缺乏理论性与系统性”这同一个观察基础之上。蒋寅指出,这种“框定了后人对传统文学理论和批评基本的认识”、“限制了人们全面认识传统视野”的思路值得反思。因为,到清代时,诗学著述显出浓厚的学术色彩,“由传统的印象性表达向实证性研究过渡”,“诗论家不再满足于将自己对诗的理解、期望和判断表达为一种主张,而是努力使之成为可以说明的,可以从诗歌史获得验证的定理”,“清代诗学在理论与批评两方面都清楚地显示出学理化的自觉”。清代出现不少有特色的汇编诗法著作,如三种最为流行的游艺辑《诗法入门》、蒋澜辑《艺苑名言》、徐文弼辑《汇纂诗法度针》,编者总结、提炼历代诗学菁华的自觉意识已清晰可见。并且,清代学者“更多地致力于对专门问题进行持续而深入的探究”。一斑可窥全豹,书中的研究或隐或显地都与前代诗学研究对话,都有着清晰的学术史意识。或许,也可以看做是中国诗学研究继杨鸿烈、朱光潜、陈寅恪、钱锺书等之后的一种新范式。
二是中国诗学研究的现代性问题。现代性是中国百年来诗歌之路与诗学研究之路无法回避的问题。中国诗学走向现代化、中国诗学研究走向现代化,始终是蒋寅关注的问题,他说:“我近年致力于清代诗学史的研究,希望通过清代诗学史的全面挖掘和建构,初步勾勒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走向现代化的历程。”此书收入的文章,既大量征引西方文学理论并与中国理论比较,如王渔洋的“神韵”与印象主义等,又关注中国文学中的现代性因素,展示了阔大的学术视域。
三是当今理论界混淆不清的问题。本书《自序》中说,“研究古典诗学,还有一个不能不考虑的问题,那就是与当代文学理论建设的关系。”蒋寅参与过三个问题的论争,都与学术研究中的学术走向有关。其一,“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其二,关于意境的争论。其三,关于钱锺书的评价。通过这本自选集,可以窥见蒋寅所积淀的丰厚知识,所具备的学术判断眼光,以及他与前人、古人的平等学术对话。中国学术,靠这样的研究才能真正地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