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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26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93

    酒,缠不休

    叶弥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1月26日   03 版)

        小时候,我妈打我,总是要夸我一句:你倒是像个共产党员。

        言下之意就是我坚强不怕死。

        我妈打人的板子,是我爸专门从上海买来的一种木尺,上海货结实耐用,名不虚传。板子被我藏到米缸里,还是被我妈一眼发现了,我再把它扔到河里。我父母都不会游泳,自然没法下水去找。但后来又出现了同样的板子,还是上海货。

        我妈打我,不外乎是语文不及格,数学不及格,打了人家了,骂了人家了……

        我会的东西比我父母多,我自己学会了游泳、骑车、爬树、爬屋顶,和同年龄的小孩打架,我也是一把好手。用苏北方言骂人,骂得比当地的孩子顺溜。这些,我家里人都不会。他们下放到了苏北农村,还是习惯像苏州人那样生活。他们的语言尤其简单,如果骂人,翻来覆去只有“放屁”二字。比不得乡村里的语言那么丰富多彩,骂人的话也是极尽有趣。

        我在游泳爬树打架骂人中建立的自信,只要我妈举着板子出来,我的自信顷刻化为乌有。我的策略就是咬牙忍受,不像我弟弟那样求饶、讨好,白白地消耗力量。我妈教书,也做着赤脚医生。她的口音和一本正经的样子,常常被我和小伙伴们私下取笑。赤脚医生比教师更受人尊重,我妈这个职业给我带来的好处是,她懂得屁股上肉多,打起来伤不到神经。而且她要求被打者趴到床上,这样伤害就更少。

        我小学毕业后,我妈从此没有打过我,变成写检查。写到十六岁,不写了。紧接着我就成为了一名文学青年。我妈年轻时收藏的书,成了我写作的启蒙。我最爱的是普希金的《致大海》。我最早写的小说叫《十八九岁》,想写成中篇小说,没写结束,自然也没有去投稿。

        那时候苏州的文学青年比现在的老板还要多。文学青年在一起,难免要抽烟喝酒。绝大多数时候,抽烟喝酒是为了标新立异,不会抽烟也要摆个架子,要的是别人侧目而视。不会喝酒也要壮胆大喝,追求一醉方休。而我是为了反抗一些什么。这种反抗,隐隐地有那张把木板子的缘故。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也越来越宽容,年轻人抽烟喝酒不再受到责难,也就没有了标新立异的价值。这样,抽烟喝酒就从最初的反抗或标新立异发展到新的阶段,就是灵魂的需要。半瓶“雷司令”喝下去,肉体很难受,但精神上超凡脱俗,很是愉悦。这种感受,同样爱喝酒的人心知肚明,而不爱喝酒的人,你是无法与之沟通的。怎么说呢? 心里总是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斑,那些光斑引逗着你去寻找阳光。而酒意上来,星星点点的光斑就成了一道自天而降的光带,从宇宙深处而来,神秘莫测,带着新生的密码,无边无际的创造欲望……酒醒了,光带消失。此次结束,下次再来。

        我外公是个酒精爱好者。我从他的身上发现,真正爱喝酒的男人,吃东西绝大多数都很节制和干净,不邋遢。那些不爱喝酒的男人,十有八九吃东西很有点邋遢。我外公常常在门口放一张小桌子,桌子上一般只有一样佐酒菜,煮花生或者豆腐干。他很郑重地喝,很珍惜地吃。喝完吃完,菜碗和酒杯就像洗过的浴缸那样干净。喝酒的人一般不喜欢用咸的菜,淡菜配辣酒。

        真正爱喝酒的女人,我没有发现过。爱喝酒,有一个衡量标准,就是在家里一个人能有滋有味地喝。女人酒量大的,都在外面的场合,大概都属于巾帼不让须眉的一类,并不是真正的酒精爱好者。我年轻时到过一个朋友聚会的场合,碰到一位陌生的年轻女子,突然两个人就闹起来了,赌气把一瓶白酒一分为二,装两只搪瓷大茶缸,身后各站一帮支持者,在起哄声中,我俩开始喝。那时候有许多聚会,根本不记得那些聚会是干什么的,谁召集的。那位和我叫板的年轻女子,我们并不认识,以后也没见过。为什么喝起来,原因也忘记了。大约是互相看不顺眼,就喝起来了。为什么看不顺眼,不知道。年轻真好,可以什么都是模糊的,什么都不知道。

        年轻的女人,常常为爱所困而喝酒。我有两位好闺蜜,都是不会喝酒的人。一位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告知她独自喝得找不着家门,在马路上瞎转。我只能爬起来出门找她,再送她回家。另一位喝得送了医院抢救。大凡为爱喝成这样的女人,基本上这段爱情都没有好的结局。而那些在爱情中不喝酒只喝茶的女人,爱的结局会很不错。我喜欢那些想用酒扑灭爱情火焰的女人们,酒精与爱情一起燃烧,就如灵魂失火,如果生还,那就是凤凰涅槃。

        我平生第一次大醉是在苏北。我六岁跟着父母去苏北下放,十四岁独自一人回苏州。二十二岁找了一位苏北男友,又回苏北去了。来回地过长江。我爸对我说,现在女孩子流行过太平洋,你怎么又打回长江去了?

        从苏北回苏州的人,谁愿意再回苏北呢? 应该很少。我的男友也是我如今的丈夫,他当时在响水县公安局治安科。我第一次去他那里时,他的领导摆了一桌酒席。我不知他们的规矩,但凡我端起第一杯酒,那就表示我能喝酒。主人就要敬我三杯,我要回敬主人三杯。为了表达对我的敬意,别人也要敬我三杯,然后我还是要回敬三杯……那场酒喝得我天晕地转。喝完了在陌生的苏北小镇上散步,满天的星斗,海边的风清冽异常,与苏州的软风大不一样。我第一次感到了人生有了不同的内容。我以往的人生也许是散漫无序的,需要我娘的板子来提醒,而我又时不时地反抗我娘的板子。但从此后,我不再与我娘的板子纠缠不休,我有了新的纠缠内容。

        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纠缠,没有值不值,只有愿不愿。和酒也一样,有些人和酒纠缠了一辈子,别人说他是酒鬼,他说酒中乾坤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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