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文和友”异常火爆,以至于走进了广州和深圳,正向北京、上海挺进,并且被冠名为“超级文和友”。2021年4月份在深圳开业时创下了5万人排队等号的记录,网上关于“文和友”美食、情怀和商业模式等的争论可谓口水滔天。这些“文和友”除了经营的特色小吃外,最大的特色就是在城市的核心地段的商业综合体内“复原”了八九十年代既脏乱差又充满烟火气的街景,“超级文和友”总经理孙平说不要让外界觉得好像“文和友”只是个场景,不过,对于绝大多数没有去过现场的网民来说,“文和友”难道不就是以场景存在着吗?
相信众多网民走进“文和友”的只是少数,但是“文和友”营造的场景却是很走心的。随着城市化进程和各地城管有“洁癖”的治理,我们的大城市越来越光鲜亮丽,然而匪夷所思的,被大力拆除的“城中村”却借助“文和友”在城市核心地段的商业综合体内“复活”了,有了现代建筑光洁锃亮的外衣和雄厚资本的双重保驾护航,一时让城管变得英雄气短和无可奈何。“文和友”的总经理强调说他们把80%的精力放在了产品上,场景营造只占了5%的精力,这话即使是真的,但是离开这5%的场景,“文和友”恐怕就不存在了。现实是如此的不可思议和魔幻,也许存在即合理,但是那些我们曾经熟悉的真正充满烟火气的街巷和生活却毋庸置疑地随风而逝了。
元风的世界
偶尔读到刘宗迪先生《唯有大地上歌声如风》一文,心扉犹如久闭的窗户被忽然推开,一时风起云涌,心旌摇荡,这是久违的风,它们依旧在大地上浩荡,只是我们关上了心扉以为风消失了。《辞典》中关于风的词语和成语多达千余个,那曾经是一个风的世界,其实那些词语和成语多数还活跃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只是和当初的风渐行渐远了。
风的本意为:“空气流动的自然现象,尤指空气与地球表面平行的自然运动。”这显然是科学进步后现代人对风的认识。“风”在甲骨文中是象形字,形如高冠、长尾的凤鸟之形。小篆从虫,凡声。隶变后楷书写作“風”,汉字简化后写作“风”。《文选·谢朓〈和徐都曹〉》诗云:“日华川上动,风光草际浮。”李周翰注:“风本无光,草上有光色,风吹动之,如风之有光也。”想必孔雀开屏的羽翎也一定是风光无限。古人不但认为风是可见的,还认为风动虫生,风是一种媒介,并且存在着内在的规律。
风平浪静,风起云涌,风吹草动,风调雨顺……这些大量与风有关的成语生动形象地刻画了风的形象,语义可谓精准而模糊,因为每个成语都是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无数人的观察和锤炼得来的,一字难易,如同自然界往复发生的现象一般天荒地老地存在着,但是这些成语又将人的感受与体验凝聚在了其中,后来的每个人尽管感同身受却又因人而异,这些成语尽管在当下的生活中已经和“风”变得没有关系,但是我们难以也不愿离开它们,它们是我们解密祖先生活与文化的钥匙。
生活在乡村大地的人们深刻知道风对生活的意义。二十四节气既是对一年的时间划分,也准确地反映了季节随着信风周而复始的变化。人们在风中劳作休憩,在风中载歌载舞,歌唱他们生活环境的风花雪月,歌唱他们劳作的酸甜苦辣,歌唱他们与亲人的悲欢离合,这些歌随风远扬而流传,最后沉淀为一个个地方风土人情的“国风”。古人将歌谣称为“风”,将“田野调查”称为“采风”,风在江湖是为风土、风俗与风气,在庙堂则为风骨、风格与风尚,某些时候庙堂还会“礼失而求诸野”。
传统的社会相对来说是稳定而封闭的,而风随着季节而流动变化,一个地方特有的土地、山川、气候、物产等与风相互作用就形成了“风土”,长时期生活在特定区域的人群沿革下来的风气、礼节、习惯等就形成了风俗。风俗是特定社会文化区域内历代人们共同遵守的行为模式或规范,但是风俗因为地理、交通、信息等的阻隔却具有多样性,“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正是反映了风俗因地而异的特点。风俗也会随着社会和历史条件而改变,所谓“移风易俗”正是这一含义,只是在传统社会中这个改变是相当缓慢的。
风土中生长的建筑
在远古能有个遮风挡雨的空间对先民就是奢求了,山洞就成了早期原始人类的居所,“木骨泥墙、茅茨土阶”是考古工作者根据遗迹对先民建筑的推断。传统建筑采用的建造材料几乎都是来自自然界,或做简单的人工合成,诸如土木石头和“秦砖汉瓦”,这些材料的性能、颜色和加工工艺使得传统建筑显得质朴无华。除了遮风挡雨,采光通风也是传统建筑必须考虑的因素。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显然连房子的基本功能都满足不了。北方因为气候严寒,所以房子更注重保温,以夯土为墙,甚至直接挖土成窑洞,在秋冬换季还会裱糊窗户,并且在出入口挂起厚厚的门帘来挡风保温,而南方因为湿热多雨,房子除了设置天井外,更注意对穿堂风的利用,一些地区在夏天还会将木结构房子的墙板拆下来进行通风纳凉。钱钟书在《窗》一文中写道:“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一个屋顶里,窗引诱了一角天进来,驯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一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一个。”
传统建筑乃至城市对“风水”也特别讲究,因为这不但能关系到生者是否能人财两旺,还会关系到是否能福泽子孙,由于风水先生经常会故弄玄虚,到了讲究绝对证据的科学社会,风水就变成了“封建迷信”产物。其实风水是古人对自然的认识和应对,说到底是为了趋利避害。“风”和“水”对传统农业社会的生产生活重要性不言而喻,无论是一家一户还是一国一城,都希望能建造在风调雨顺的地方。唐长安并没有在汉代原址上建城就是因为“水皆咸卤,不甚宜人”,及至唐代衰落,长安未再定都,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风水”,因为北方气候逐渐变化,加之长安不靠大江大河,两宋的繁华很大程度上是靠漕运带来的商业贸易。
陕北窑洞,藏族碉楼,永定土楼,傣族竹楼,云南一颗印,北京四合院……这些民居根本出发点就是因地制宜,并且能满足当地人们的生产与生活需要,除了丰富多彩的建筑形式,更是当地的风土民俗的充分体现。这些房子还承载着人们的心愿、信仰和审美观念,他们把自己所最希望、最喜爱的东西,用现实的或象征的手法反映到民居的装饰、花纹、色彩和样式等结构中去,如汉族的鹤、鹿、蝙蝠、喜鹊、梅、竹、百合、灵芝、万字纹、回纹等,云南白族的莲花、傣族的大象、孔雀、槟榔树图案等。《黄帝宅经》写道:“宅者,人之本也。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这正是我们传统观念中“天人合一”思想的集中体现。
不独我们的传统民居、皇宫建筑与当地的风土民俗以及信仰制度紧密相关,世界各个民族和国家的传统建筑莫不如此,希腊的神庙、罗马的浴场、埃及的金字塔、柬埔寨的吴哥窟以及各种风格的教堂是典型的代表,这些不同的建筑(风格)正是其所处时代社会的政治、经济、建造技术及信仰文化的集中体现。
国际风格化的建筑
近现代以来,科技发展和工业化大生产导致人们的生活和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钢、玻璃、铝合金和钢筋混凝土等新材料被发明和制造出来,最终成了全球应用最为广泛的建筑材料,电灯、电梯、抽水马桶、空调设备等也成了现代建筑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火车站、电影院、博物馆、医院、邮局、商场、写字楼等新的建筑类型也随着现代城市而诞生。建筑设计成了正式职业,建筑师和工程师也有了各自的明确分工,而且他们的工作范围也不再像传统工匠那样受限于某个具体地方,现代建筑终于跨越了民族和国界,成了“机械复制时代”的典型产品。与传统建筑相比,现代建筑更为干净卫生和高效舒适,但是也缺少了传统建筑受风土浸淫所具有的“风味”,最后,现代沦为了火柴盒式的“国际风格”,“千城一面”成了现代城市的通病。
当下城市中的建筑设计不再考虑自然界“风”的存在,尽管建筑师热衷于谈论“天人合一”的理念。由于现代城市建筑盖的越来越高大,加之人们对建筑舒适度的要求以及防火减灾的考虑,仅靠自然的通风采光难以维系正常的使用,垂直的风井和水平的风管就像人的气管一样遍布整个建筑,这套设备系统关乎着建筑的冷暖调节,火灾的烟雾排放,空气的净化补给。现代建筑的空调系统需要相对密封的空间,对门窗的水密性和气密性要求很高,南方的建筑也变得如同北方一样设置了风幕、门斗和旋转门,城市的建筑送风、换气数量都是计算好的,如同温室的室内没有了四季的变化,密封性能良好的窗户基本只剩下视线的穿透性,房子变得如同封闭的罐头,只是不知道身处其中的生活会有多长的保鲜期?
商品房的阳台越来越成为鸡肋,是否设置阳台、设置开敞式还是封闭式的阳台经常让建筑师为难。不设置阳台,可以避免衣物晾晒对建筑立面效果的“破坏”(有了烘干功能的洗衣机,连住户似乎都不欢迎开敞阳台),但是在设计规范中,开敞阳台算一半建筑面积,而封闭阳台要全算面积,设计做成开敞阳台意味着可以“偷”几个平方米的面积,这节省的可是真金白银。于是住户装修的一大任务就是封闭阳台,为此,他们经常会和管理严格的物业公司博弈。随着雾霾天的增加,一些所谓的科技豪宅应运而生,不但设置了毛细空调系统,还设置了全新风系统,外立面甚至连一个窗户都不设,号称全天候恒温恒湿。雾霾天最严重的时候,“贵族学校”竟然将整座教学楼全部用膜结构覆盖起来提供新风,曾经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现在算是进步到各人自供新鲜气,哪管它处雾霾天。
尽管现在全球有着共同的计时系统,但是每个地方的气候环境和风土民俗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按理各地应该有着与之对应的建筑才对,只是社会发展的速度越来越快,全球各地的商贸和交流也越来越紧密,建筑师也成全能性的职业,业务范围遍布全国乃至全球,业务类型也是五花八门,俨然成了现代社会的“拯救者”。当下无论北方寒冷地区还是南方热带地区的城市建筑,且不论设计手法是否雷同,室内外使用的材料乃至工艺全国几乎都是一样的,这也算是拜全球化所赐吧。
随“风”而逝的建筑
日本学者和辻哲郎(1889-1960)在其代表作《风土》中通过对季风型、沙漠型、牧场型三种风土类型的考察,分析了各个地区的宗教、哲学、科学和艺术特征,阐明人的存在方式与风土的关系,并提出:“世界史必须给不同风土的各国人民留出他们各自的位置”的观点。日本的国际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对《风土》一书颇有研究,他写道:“在探索建筑的过程中,我碰到了日本这块‘墙壁’,懂得了日本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为了取得从西欧传入的‘现代’与日本传统的‘非现代性’之间的协调,从伊东忠太到丹下健三等先驱们都立下了许多功绩。懂得了这个问题的深层根源之后,我又反复阅读了和辻哲郎先生的《风土》等著作。对象征、统一、均质的现代‘理念’与地域、风土、历史这样的‘现实’之间所具有的距离开始产生强烈的怀疑,在我的内心世界开始萌发出了问题意识。换句话说也可以将称之为相对‘普遍性’的‘特殊性’问题。”
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是当下的建筑师状态却是特别地割裂和拧巴,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职业像建筑师这样既野心勃勃又充满焦虑和无奈。服装、汽车和手机等行业一直都本着与时俱进的精神,产品也是日新月异,广大民众从来没有抱怨过这些产品是不是丧失了传统精神和民族特色,但是对于现代建筑和城市却不这么宽容,各种尖锐的批评不绝于耳。建筑不同于时尚产品,一经建成就要长达数十年地存在着,并且无法被“屏蔽”,这在当下各领风骚三五日的网红时代显得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在这个快速剧变的时代,我们既没有设计建造出令人满意的经典的建筑,一不小心却把传统建筑给毁灭殆尽了。
国内的建筑界最近几年特别推崇“自然建造”与“自然建筑”,其理念是“基于对当下世界建筑的发展趋势与中国本土现实的思考,主张传播自然建造的理念,冀望与时代形成共振,通过寻找建造的诗意来重返自然之道并探寻中国本土的当代建筑”,并且还设置了“自然建造”奖,旨在“鼓励向乡村学习,不仅学习其建筑的观念与建造的方式,更鼓励学习和提倡一种与自然彼此交融的生活方式。奖项提倡将传统的材料运用与建造体系并同现代技术相集合,并在过程中提升传统技术的探索;奖项所憧憬的未来建筑学,将以新的建造方式重新使城市、建筑、自然与诗歌、绘画形成一种不可分离,难以分类并密集的综合状态”。
这种反思在当下似乎有着一定的积极意义,但是设计实践所呈现的作品基本都是小众化和游离于城市之外的。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城市逐渐吞没了传统的乡村,曾经的民居和与之对应的生活也随风而逝,在大拆大建的城市化进程中,城中村却被贴上“低端落后”的标签而清理干净。人类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然而作为个体的人却是越发的孤独和无助,难道我们的乡愁真的要寄托在“超级文和友”营造的场景中吗? 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如果人们没有了共同的记忆和风俗,那生活将是何等寂寞与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