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昌文先生逝世一周年之际,三联书店编辑部编《大哉沈公》问世,此书收集了他的朋友、同事、作者以至读者的纪念文章、挽联等,以表达对这位可亲可敬的前辈的怀念。
二〇二一年元月十日,清晨六时许,北京天寒地冻,沈昌文先生在睡梦中,安然平静、无声无息地走了。朦胧之中,他站起身来,迈着蹒跚的脚步,矮小瘦弱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京城街市的尽头,消失在晨光微露的雾霭之中。
沈公走了。在老人家淡然的微笑中,一个时代结束了。
逝者已矣,生者哀思。以往一贯遇事冷静的我,此时却陷入一种极度感伤、茫然无措的状态。坐卧不安,六神无主,泪水不断地涌落下来。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开始拜在沈公的门下,请他老人家指导我、帮助我做出版。那时沈公刚从三联书店总经理、《读书》杂志主编的位置上退下来,名声巨大,身体尚好,精神尚好。我们几经磨合,颌首称道,挽手前行。从辽宁到北京,从辽宁教育出版社到海豚出版社,一路走下来,日光月华,风刀霜剑,不觉有了三十年的光景。此时回望,我们在沈公的引领下,做了那么多有趣的事情、那么多好玩儿的事情,结识了那么多时代精英人物。略说书目,有六十册“书趣文丛”,五百多册“新世纪万有文库”,八十多册“海豚书馆”,还有“万象书坊”“牛津学术精选”“剑桥学术集萃”“海豚小精装系列”,还有《万象》杂志。长长的书单开列下来,有一千多种吗? 何止呢。不过,这里面述说的事情,不是数量,更不是金钱,而是一股文化洪流的汇入,一种时代精神的表达。那是什么精神呢? 是一百五十年中体西用的探索,是一百二十年民主共和的努力,是四十年文化反思的呐喊。或者,回到人本主义的思考,那仅仅是七十年前,一位从上海来到北京的小人物,他满身充溢着个人奋斗的精神,还受到那么多政商界文化人物的提携与熏陶;他历经岁月风霜,跨过激流险滩,不断修炼,成长,强壮,抗争,最终成为一位出版界名声显赫的文化导师,为文人,为学者,为普罗大众,做了那么多有益的事情。直到晚年,当他淡出体制之后,又领导我们继续编好书,做好书,为人文社会留下一抹令人难忘的亮色。
也是我三生有幸,能够在职业旅途上,步入那样一条文化缝隙,亦步亦趋,早早地跟随着沈公做事情。因为我从三十几岁结识沈公之初,耳闻目睹他的理念与业绩,早已经深深认定:“沈公在出版事业上的成就,我可能拼尽一生的精力,也达不到那样的高度了。”正是秉承着这样的想法,我在工作中,一直老老实实地向沈公学习,落实他的主意,实践他的理念。在工作室,在书友会,在咖啡店,在小酒馆,在旅途中,他的高头讲章,他的闲言碎语,他的随想调侃,他无时不在的灰色幽默,我都会认真地记录下来,拿回去认真思考,再从工作中找到落实的依据。沈公一生努力,学识深厚,视事高远,见多识广,人脉丰富,一切的一切,都使我受益良多。三十年走下来,我不断感叹,按照沈公的话做事,不但充满快乐,而且成功率极高,起脚点极高,还避免我们走许多冤枉路。因此,我时常会说,我做出版,最看重两个传承,一是文化传承,一是师徒传承。这不是虚话,而是几十年职业生涯的真实体验。
我拜沈公为师,是现实的,也是精神的,而且师徒关系还有一个变化的过程,从真诚需求,到无欲无求。其实沈公在年近八十岁时,已经宣布退出江湖,不再做事情了。但那时我刚刚来到北京工作,还是硬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帮助我策划“海豚书馆”,跑上海,找陆灏,最终沈公写出那篇有名的序言,戏称我们是“三结义”;还讲了“海豚与天使”的故事,感人肺腑。在二〇一一年后的几年间,他参加上海书展等活动,帮助我们站脚助威。直到二〇一九年,我们眼见着沈公日渐衰老,听力越来越差。但我的心中却觉得,对沈公产生了一种越来越深的依赖,几天见不到他老人家,就会若有所失。每逢风和日丽,还是要把老人家请出来,坐一坐,签签字,编一册《八八沈公》,开几次恳谈会,印一册《沈昌文作品图录》,重新装帧几本沈公的旧作《编辑手册》《知道》《书商的旧梦》,再来到一家小酒馆,喝一杯啤酒,贴在他的耳边大喊一阵子,心里就会舒服很多。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我们也感到年轻了许多。
直到 一 年 前,沈公出门 还是坚持不用车接,他自己背着个双肩包定时赶来。后来有一次,他记错了地址,迷 失了方向,最终是出租车司机把他送过 来的,当 时把 我 们吓坏了。此后 沈公再出来时,我们一定要全程接送。记得每次去接沈公,时而 白大夫会送 下楼来。她还会对我们说:“谢谢你们,带着老沈去玩。”
去年十一月沈公的身体不适,那一次发病入院,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沈公却很坦然,去医院的路上还对开车送他的朱立利说:“没什么大事儿,过几天就出来,你们再请我喝酒。”几天之后,沈公状态好转,他立即闹着出院。回家后不久,我们像以往一样,把沈公接出来,又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那天他的状态非常好,还向坐在侧面的顾犇先生打手势说:“国家图书馆的那位先生,你要送给我一样东西。”顾犇一脸懵然,见到沈公的指向才明白,原来沈公自己的一瓶啤酒已经喝完,希望顾犇将他那半瓶啤酒送过来。多年来沈公与我们相聚,白大夫一直告诫说:“沈昌文肝功不好,在外喝酒,最多只能喝一瓶啤酒。”但沈公是老顽童,当时点头答应,出来就破坏纪律,总要多喝几杯,直到这最后一次相聚。十二月我们还去请沈公签一次书,做到一半时他说累了,还是拿回家去做吧。
沈公的大女儿沈懿说:“那次出院后,爸爸又像好人一样开始工作,整理资料,复印材料,每天忙个不停。”小女儿沈双说:“阳历年前几天最兴奋,熬夜剪报扫描,第二天早晨开门,一地果壳,还有空酒瓶子。”但新年一过,沈公不再做事情了,可能是他自认为一切该做的事情已经完成好,也可能是他再没有了做事的力气。但此后几天,他还是坚持有规律地生活,散步,购物,洗澡,吃陆灏寄来的醉蟹,独自喝一点啤酒,直到最后两天,还自己在家中炖上一锅火腿。有文章说,沈公曾言一生追求无疾而终,我想他最后几天的状况,大概就是了。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四日
(本文摘自《大哉沈公》,三联书店编辑部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2年1月第一版,定价:58.0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