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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19日 星期三

    与刘保慧先生的忘年交

    张冰梅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1月19日   07 版)

        2017年中秋,作者看望刘保慧先生

        1922年出生的刘保慧先生,出身名门,其家族因盐务而发达。1945年毕业于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因英文成绩出众,刘老曾在重庆美军司令部做翻译。后到上海,任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储运局驳运课主任。亦曾短期任职沈阳中央信托局。1947年3月回津,任国民党政府区长,时年25岁。新中国成立前夕,他愿意配合解放军的接管工作,放弃去台湾的机会,告别父兄,选择留在天津。新中国成立后,因其履历,被打成“历史反革命”。1951年,先生29岁时被判服刑15年,1955年发至黑龙江绥棱劳改农场,至1966年刑满。后仍戴反革命“帽子”,留在农场劳动改造。1975年“摘帽”,直至1979年底因病退休,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天津,彼时行将步入知天命之年。1980年3月天津市政协成立编译组,年近六旬的先生受聘任职其中,“英雄”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先生老当益壮,发挥自身外语及海外关系特长,此后的三十几年一直默默为编译组的发展壮大而奔走呼号,很快就把编译组扩充为天津政协编译中心,一直为中心工作到2014年。先生选题慧眼独具,严格把关,以作品质量取胜,跟国内外多家出版社形成相互信任的稳定合作关系,在改革开放之初为国内外双向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1981年起,先生即着手牵头编译《顾维钧回忆录》,先后译、校、编、审了包括《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等130余种社科书籍。并分别在84岁及92岁高龄再次投入《不列颠百科全书》和《顾维钧回忆录》的再版编译工作,付出大量心血。1983~1992年刘老曾任天津市政协第七、第八届委员。

        跟刘老相识并成为忘年交,始自上个世纪90年代初。当时硕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通过试译考核,我拿到了政协编译中心英译汉单行本的翻译工作,不时要跟英文组负责人刘老(另一负责人为当时已近90高龄的袁东衣老先生)进行接洽。真正跟刘老熟识起来,则是两年后参加《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修订翻译工作的过程中。当时中文版《不列颠百科全书》只有10册,作为世界最知名也最权威的百科全书,其中文版内容已嫌不足,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决定对它进行增订,扩充至20册。最终,修订后的《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于1999年出版。刘老是百科全书修订工作天津站负责人。我因翻译、修订其中约45万字的历史、地理条目,受到刘老赏识。持续近两年的翻译修订工作中,跟先生接触日益增多,近距离感受到先生英语水平之高、待人接物态度之谦和,对先生的人品和学识十分敬仰。先生严谨的治学和工作态度、对年轻人的大力提携,及豁达而积极的人生观都深深影响了年轻的我。孩子出生后,我的翻译工作暂时中断。但只要在国内,我每年都去看望先生,和先生成了真正的忘年交,友谊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时间悄然来到2016年。我结束了2013年的美国访学、又在欧洲工作两年后回到天津。进京述职、财务结算、向学校汇报工作等刚刚告一段落,就跟先生联系。每次接听电话,刘老的第一句话永远是:“您好! 我是保慧。”听说我要去看望他,刘老总是用欢快的口吻、中气十足地说:“冰梅啊! 我挺好,你们年轻人都忙,你就不用跑了……”而这一次,刘老接起电话,虽然还是那句“您好! 我是保慧。”却明显感觉声音有些低沉,情绪也不似之前那么饱满,听到是我,马上说:“冰梅啊! 我不好,你来吧!”这种情况可是多年来的头一次,非比寻常。心下不免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就尽早定于10月15日赶去看望先生。原来,我不在国内的这三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先生的单传爱孙几年前发生车祸,生命永远定格在了33岁;儿媳无法走出丧子的阴影,2015年离世;仅仅两个月后,跟先生同样出身名门的老伴张有竹女士(同仁堂即为其家族企业)也终因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而过世……面对大半生数十年的不如意,刘老向来都是笑对,始终做到“历万劫而不惑”“虽九死而不悔”。但老伴的去世却是先生过不去的一道坎。刘老动情地说,王宝钏寒窑苦等薛平贵也不过18年,老伴却整整等了他29年——太不容易了! 所以,痛失爱孙后,即使老伴哭瞎了双眼、瘫痪失去了行动能力、满口的牙都掉光、患上老年痴呆症,刘老都始终不离左右,尽力亲自照顾,90岁出头时,先生仍坚持每天骑车外出给老伴买菜。我就见过先生陪夫人听京剧——彼时,夫人已对外界失去了意识,刘老知道老伴喜欢京剧,就特意搞到很多京剧CD,反复播放,试图唤醒老伴一些记忆,间或还会耐心地和老伴说上一会儿话……回想老人家爱孙在世时,刘老夫人知书达理、气质高雅,我曾多次感叹老人家“老得漂亮”……先生说老伴去世后,他感觉自己“遽然老矣”。

        2017年中秋去看望刘老,先生已重新振作起来。但告诉我,老伴去世后,他就再没有走出过家门。将近70岁的儿子搬过来照顾先生的日常起居。彼时,先生走路腰已弯到超过90度——那是服刑期间,劳改农场多年超负荷的体力劳动落下的后遗症。听力也退化严重……只得拄起了拐杖、戴上了助听器......先生见到我,给了我一个有力的拥抱,心情和精神都很好,拉着我的手兴致勃勃地跟我聊家常、聊国际形势,还留我共进午餐,四小时一直很健谈。我试着问先生,那些曾在他家碰到的一众老友是否还来聚餐、谈天说地、打桥牌,先生笑着回答,“没有喽! 他们都一个个先我而去,只剩我老哥儿一个啦……”

        2018年中秋期间去看望刘老,先生仍然兴致很高,又跟我忆及一些往事。那一次我才惊讶地得知,刘老每月退休金才区区两千多元。工龄从1966年刑满算起,工人待遇。但先生对此安之若素,从不计较,从不跟任何人讨任何“说法”。我也是第一次得知,先生宽敞的住房全赖其兄资助。其兄原为美国空军飞虎队军官,后任台湾桃园机场总经理。改革开放后回国探望刘老,为了让弟弟安度晚年,便为刘老买下了住房,还留下一笔养老资金。那天先生精神好,甚至谈到他的父亲,早年作为援外专家,负责援建公路。后在台湾创建了一所大学的交通系,至今该校校园里仍矗立着先生父亲的塑像……我再次问起先生是否为当初留下的选择后悔,刘老又一次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历史没有如果和假设。先生还乐观地说,被捕入狱及发送黑龙江劳改农场是他的福音,相当于他的“护身符”。不然,他活不下来,更别说活到96岁了。说完,先生还爽朗地大笑,仿佛是在讲他人的故事……这种心态,无疑是经历了人生起落沉浮、经受过漫长岁月磨砺后极致的恬淡与达观。

        2019年中秋期间去看望刘老,先生说话声音仍然洪亮,思维仍然敏捷,心胸仍然开阔。谈话中得知先生几个月前摔伤腰和肋骨,但只卧床很短时间就又坚持自己去卫生间……先生告诉我马上就要迎来98岁,他仍可电脑上网、阅读书报,还在关心国内外大事,吃得饱、睡得香,非常知足……记得当天回到家,我在微信朋友圈写下了:绝景良时“能”再并,他年此日“不”惆怅——祝刘老健康长寿!

        2020年中秋,因疫情一直滞留在外,无法去看望刘老。

        2021年中秋,仍在外,无法去看望先生。心中不免怅然若失,控制不住各种猜测。电话、邮件和微信联系均未果。拜托家兄帮忙,也未能联系上……

        回顾刘老走过的人生路,因自身才华和学识,早年即高爵丰禄,春风得意;后命运多舛,历尽坎坷。先生在无数次的伤害、不公、挫折和不幸面前总能笑对,早已做到荣辱不惊、心境平和,令人唏嘘之余不由得不钦佩。历史不经意间跟先生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先生竟然还能超然度外、哈哈大笑——何等的胸襟!

        咫尺天涯,因疫情不得相见,刘老,您别来无恙乎?

        经我大学同学胥女士的不懈努力,前些时候,得以跟刘老的儿子取得了联系,听到了最不愿听到的消息:刘老已于2020年11月29日驾鹤西去。这两年,时常就会想起刘老。此文是2021年11月29日构思,30日成文——没想到竟然成了“周年祭”! 也算是一种心灵感应吧——毕竟是持续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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