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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2年01月12日 星期三

    追忆家乡“最后一位乡绅”贺鼎三

    贺更粹 《 中华读书报 》( 2022年01月12日   07 版)

        我的家乡陡城,高矗在甘肃省白银市平川区(1985年从靖远县析出)境内的黄河岸边,历史上属西北边陲要塞,从秦朝大将蒙恬戍边筑城,至西汉设置鹯阴县城,后至魏晋南北朝时期鲜卑族建造麦田城,再至明代长城一线的军事城堡金安堡,直至清代更名为陡城堡,世易时移,名号虽异,然而陡城一直位居本地区之中枢。据县志记载,天寒入冬河面结冰,对岸的游牧骑兵就会纵马踏冰过河,发动战事,纷扰不断。自古以来,缘于重要的地理位置和特殊的军事职能,陡城历史文化积淀深厚,也因此塑就了当地崇武修文、忠勇豪迈、勤苦坚韧、耕读传家的民俗村风,代代沿袭,传承至今。

        只是,出生于上个世纪60年代的我,家乡金戈铁马的历史硝烟早已在记忆中无影无踪。儿时的脑海里,本村已改称为“陡城大队”,大队部所在地的那条小街上,有着本村最重要的几处建筑设施——隍爷庙、药铺、供销社、戏楼等,在此开展的各种活动,是我儿时最美好的记忆。

        至今仍清楚记得,那时村里的老人们通常会不约而同地或坐或蹲或站在药铺墙角下,而中间的位子,肯定会空出来,留给那位精神矍铄、蓄着花白长须的老者鼎三公,大家环绕着他,听他讲古论今、褒善斥恶。当年的那一场景中,年仅九岁的我,因故担负起了给全家做饭的重责,而受到夸赞。

        随着年龄增长,在美好的记忆之中,有的依然淡淡温馨,有的则日益鲜明,其中,曾祖父鼎三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饱满。

        鼎三公家族世居陡城,其家族耕读传家,家风绵延,兴教办学。先祖贺福,康熙年间贡生,是靖远首家学校“培风书院”的主讲,推动当地形成崇文修德之风气,功不可没。鼎三公的祖父贺玉田,光绪年间秀才,是陡城学堂创办人暨校董会首任会长(相当于校长)。清朝晚期,战乱迭起,经济文化损失惨重。同治十年,贺玉田时任陡城团总,战乱时竭力保护乡里,并于乱后积极创办陡城学堂,先后培养出二十多位才高学优的贡生及文武廪、监生员。鼎三公的伯父贺永安、父亲贺永魁均为光绪年间秀才,继承优良家风,号召乡民,筹集款项,兴修水利、举办教育。

        鼎三公生于清光绪三十年,民国十七年毕业于兰州师范学校,此后投身教师工作长达二十二年。其伊始任教于县城靖远敷文学校和靖远师范学校。民国二十四年,鼎三公创办了靖远东湾国民学校,被任命为首任校长;民国三十五年又申办陡城国民学校,为第一任校长。这两个学校,是本县两个中心大村的国民学校。陡城国民学校后成为白银市第五中学的前身。这段历史,我年长后才得知,也因此解开了我们姐弟小时候的一个心中谜团:为什么村里学校拍毕业合影,会请曾祖鼎三公坐在中间?

        鼎三公德才兼备,兴学重教,因材施教,诲人不倦,门下弟子人才辈出。在其言传身教之下,贺氏家族遵从祖训,倾心教育,并不断发扬光大,族人从教者甚众。要之,自清朝同治十年至今(1871-2021),以鼎三公为代表的甘肃平川陡城贺氏家族,祖孙七代连续150年,赓续尊师重教兴学之家族传统,相沿不辍。2021年,在“庆祝第37个教师节系列活动”中,白银市教育局、平川区教育局同时推介题为《一个教育世家的百年传奇——平川贺鼎三家族从教略记》之报道,备受社会各界人士的肯定。

        鼎三公不仅热爱教育,而且宅心仁厚,怜贫恤老,多有扶危济困之举,颇有古之仁者之风。据《靖远县志》《平川区志》“乡贤贺鼎三”条记载:民国十八年(1929),甘肃靖远发生大饥荒,乡贤贺鼎三倾其家资,从宁夏中卫等地购来粮食,周济乡亲,一解燃眉之急。此外还有许多令乡民至今仍交口称道的善举,不一而足。

        除了兴办教育,扶危济困,更让乡民津津乐道的是鼎三公教化乡里的事迹。据家父描述,村里每有民事纠纷,都会邀请鼎三公出面调解。由于鼎三公秉公处理,而且说理透彻充分,顺应人情,令双方及旁观者皆心服口服,自然也心悦诚服地遵守鼎三公的裁决。

        乡土社会,聚居熟识,邻里冲突亲友纠纷,若动辄诉至官府,成本既高,也对人际关系破坏极大,遇到这种情况,基本上是依据老规矩来解决。这种裁决,虽非司法判定,但却很有效力,乡民都会自觉执行,亦避免了矛盾激化伤了和气。反观今日,人们往往因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报警或者打官司,低效且得不偿失。政府在大力提倡“治理能力现代化”和“乡贤”的今天,传统自治经验,值得传承借鉴。中国悠久的自治传统,在民间社会的自觉承担者和坚定践行者,就是鼎三公此类深受儒家博施济众思想影响的德才兼备者——乡绅。

        鼎革之后,鼎三公的阶级成分被划为“地主”,昔日造福乡里德高望重的良绅,一夜之间被打倒在地,成了“地主分子”,遭受批斗,饱受屈辱。我刚上小学时,就曾参加过批斗鼎三公专场会,身临于近千人整齐划一地振臂高呼“打倒地主分子贺鼎三”,给年幼的我所造成的冲击,难以言述,当时惊恐不已,至今忆起,仍旧心绪难平。

        社会动荡,鼎三公潜心中医,治病救人三十四载,其对求医者无论贫富、远近,皆悉心医治,治病救人无数。当年,本村驻扎有军队营部,有位余姓东北籍军人,妻子习惯性流产,多次住院治疗无效,耳闻鼎三公医术高明,携同妻子上门求治。鼎三公诊断后,对症下药,一年后余夫人顺利生产一男孩。军人夫妇喜出望外,四处推荐,招致很多外省病人前来就诊。穷乡僻壤,有此一景,极为罕见。此外,我还听闻过许多神乎其神的故事——鼎三公好几次把病人从阎王手里夺回,甚至用心理疗法让难产的产妇顺利产下婴儿,等等。后来,我多向当事人或知情人求证,大都真实无讹。

        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穷则独善,达则兼济,中国读书人的这个自我定位,可谓鼎三公的真实写照。因其德高望重、功业卓著,入选《平川地方志》之“历史文化名人”篇。

        鼎三公是典型的传统读书人,但却不是呆板无趣的老夫子,学问博厚、口才卓越、擅长说书、娴熟二胡、爱唱秦腔、嗜酒好茶,长须垂胸,慈眉善目,干净利落,儒雅洒脱,幽默风趣,是大家的共同印象。在那个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听鼎三公讲“古今”(故事)是村民们最喜欢的项目。鼎三公谈笑风生、说古论今,讲述的大多是历史故事,褒扬古今忠良,贬斥世间奸邪,教化身边愚顽。

        “文革”结束,鼎三公亦摘去了头顶上那顶沉重而屈辱的“地主分子”帽子,其个人生活与国家一样,重新进入常态。改革开放后将近十年之时的一个冬天,鼎三公无疾而终,方圆百里乡民闻之无不痛悼,全村老幼自发为其送葬,抬棺送殡者逾千人。乡民挽词曰:“造福桑梓,生无愧于心;为善乡里,死无愧于行。”极尽哀荣。另有两件事令我印象深刻:一是求医者一直络绎不绝,直到鼎三公去世当日,还有病人上门求医,得悉其已去世,唏嘘涕泪不已;二是出殡时,鼎三公的学生们,其中刘达三、黄居中、周裕范几位老先生,当时已年近古稀,为表达对先师的崇敬之情,一致坚持给鼎三公抬棺起灵,一直抬到院子大门外,才由年轻人接手。

        值得一提的是,鼎三公壮年时不但育才有方,而且交游甚广。鼎三公有挚友曹汉章,曾任国民政府监察院监察委员,可惜自两岸分治后再没回来,两位老友亦没有再见面。有学生乔雨生,在中学时代奔赴延安,抗战期间任八路军骑兵团团长,新中国成立后任海军高级将领,上世纪80年代曾专程回乡看望恩师,感谢师恩。试想一下,如果这三人能同时会面,三人的命运与人际关系所构成的场景,真乃国运之隐喻。

        鼎三公所作所为,实乃传统读书人的本分和自觉,若套用对梁漱溟先生的评判曰“中国最后一个儒家”,那鼎三公可谓我家乡“最后一个乡绅”。这个评判,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事实,在我看来,则带有些许无奈和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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