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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徐志摩飞机失事，他的手迹从此成了人间绝响。在现代文学史家陈梦熊留给我的一摞旧书中，忽见一册《卞昆冈》，竟是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双签名。
此书1928年7月初版，由徐志摩和陆小曼合著，新月书店出版发行。前有《余序》，即余上沅作的序言，开头说：“不知是什么缘故，志摩小曼都和意大利的戏剧发生了一种关系：志摩译过《死城》，小曼译过《海市蜃楼》。或许是偶然的罢，他俩最近合作的《卞昆冈》，在我个人看，也仿佛有一点意大利的气息。其实，志摩根本上是个诗人，这也是在《卞昆冈》里处处流露出来的。我们且看它字句的工整，看它音节的自然，看它想像的丰富，看它人物的选择，他的内助在故事及对话上的贡献，那是我个人知道的。”
余上沅（1897—1970）是我国著名戏剧理论家，曾倡导“国剧运动”，为现代话剧奠基者之一。留学美国回来后，与徐志摩等筹办新月书店，任编辑兼经理，解放后到上海先后任教复旦大学和上海戏剧学院。他对剧作的评价，当是以专业的眼光作尺度，褒贬均恰如其分。
《卞昆冈》是五幕话剧，讲的是有个雕塑艺术家叫卞昆冈，住在山西大同云冈石窟附近一个村庄，做着石窟的维护和石佛雕刻工作。他与老母和女儿阿明相依为命，对已故妻子怀着深爱。为了孩子有人照顾，又娶寡妇李七妹为妻，李对卞怀念前妻耿耿于怀，伺机报复。她勾结情夫尤桂生，毒瞎了阿明双眼。两人被阿明察觉后，为灭口杀害了阿明，并逃之夭夭。卞受不了此种打击，跳崖自尽。
据说，这个故事来自陆小曼口述，徐志摩觉得有戏剧性，可以弄一个剧本出来。那时，徐志摩与陆小曼新婚才一年多，你一句我一言，他俩即兴对答台词，还以肢体语言做着演示，如同剧本彩排。台词初步对完后，由徐志摩执笔，最后完成了写作。
这是夫妻第一次合作，也是他们唯一的一部话剧剧本。剧本有着象征主义的技法，剧情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悲情气氛中，充满着“爱、美、死”的唯美诗意。1928年，此剧本分两次首刊《新月》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和第三期。后由徐志摩作了细心修改，才出版单行本。
难得的是，这部剧本刊出的第二个月，就被刚成立的青岛第一家话剧表演社团“光明剧社”看中，并投入了排练。三个年轻人白手起家，在没有场地，没有道具等情况下，就在自己的家中排练。杜宇任导演，王玫以手风琴伴奏，王卓担任舞美设计。排练完成后，他们租借青岛平度路上的新舞台戏院上演，面向青年学生，全部是公益性免费演出。可惜只演了一场，就无法维持下去了。这是民国时期唯一的一场《卞昆冈》演出。据陈子善教授披露，当时上海的中国戏剧社和虹口艺社演剧部都尝试排练此剧，均未上演。徐志摩去世后，北平小剧场也试图排演，也未成功。可喜的是，上世纪30年代上海龙马影片公司却把此剧搬上了银幕。之后此剧长期沉寂，直到新世纪初，才由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正式公演。
徐志摩是诗人，他曾写过一首《偶然》的诗作，初刊《晨报副刊·诗镌》第九期上。诗中写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徐志摩的学生，诗人、翻译家卞之琳说：“这首诗在作者诗中是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新月派诗人陈梦家也说此诗“以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专写那微妙的灵魂的秘密”。徐志摩把这首诗，移用作《卞昆冈》第五幕中严老瞎子的唱词，演来委婉而动听。
在剧中，徐志摩善用美与丑鲜明对比的美学思想，比如，主角卞昆冈的外形强壮，而内心懦弱；李七妹的表面贤惠，而心底恶毒；卞对爱情的执著，而李对感情的放纵，严老瞎子的正义，而尤桂生的邪恶；阿明的善良，而李、桂的歹毒。这些在舞台上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当是徐志摩艺术创造的匠心独运。
全剧文辞念白都极具人物个性，朗朗上口，音韵自然，极富想象，正如新文学史家唐弢先生在《诗人写剧》中所说：“《卞昆冈》的故事和布局都不见得高明，对白却逼真动人，这是陆小曼的功绩。”
《卞昆冈》的扉页上，赫然题着“敬奉穆伯伯 志摩 小曼 十七年十二月”，这是民国十七年，时间应是1928年。除了“小曼”两字是陆小曼手笔，其余都是徐志摩所写，口气却是陆小曼的。“穆伯伯”就是大名鼎鼎的民族实业家穆藕初（1876—1943），他是顶级昆曲票友，支持俞振飞的父亲俞粟庐等在苏州创办“昆曲传习所”，此后又在上海组成最具规模的票友组织“粟社”，一众昆曲爱好者以此为中心，在南京路劝工银行大厦三楼，弦乐不断，其间就有陆小曼，饰演旦角。也由此，陆认识了穆藕初。陆曾说过：“唱戏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情，早几年学过几折昆曲。”当年，陆小曼还在北京时，就有“南唐北陆”之说，南唐指的是上海交际界名媛唐瑛，她俩认识较早，又同是“粟社”成员，1927年7月，上海妇女慰问会假中央大戏院举行汇演，陆小曼除了演昆剧《思凡》，还与唐瑛合演昆曲《拾画叫画》，与另一昆曲票友江小鹣合演《汾河湾》等。当时的《上海画报》曾有报道说：“陆小曼女士是诗人的夫人，所以也做得很好的诗，平日最爱研究文学和戏剧，曾译一部《海市蜃楼》，在译著余暇，喜欢唱京戏，学青衣，近来更专习昆曲，能戏已不少。”
《卞昆冈》当年出版后不到五个月，陆小曼不忘给“穆伯伯”送上一册，当然要请徐志摩用毛笔工工整整签名落款后“敬奉”，以表示一个昆曲爱好者对穆藕初先生的尊敬。陆小曼当年才24岁，穆藕初已50开外，当称“穆伯伯”了。1929年11月，时穆藕初夫人五十大寿，社会名流马寅初、邹韬奋、黄炎培、叶恭绰、吴梅、吴湖帆等为之祝贺，由徐志摩撰作寿诗、陆小曼毛笔书写，其中写道“渊渊夫人穆，与以分鼎足，相夫一片心，相偕挽车鹿”。可见他俩与穆藕初的情谊至深。
此书序言后面，有江小鹣绘制的一幅剧画，画的是第一幕布景。在农舍前的小院，有一女孩坐在台阶上，守望着树下的一匹白马，和一尊白色佛像。在封面画的右侧下，有一小小的“小”字，当是江小鹣设计的封面。在屋檐下，一个妇人坐在一头硕壮的牛背上，神情淡然静娴，画面黑白简洁。寓含牛的勤劳，将可得到人间的幸福。江小鹣是苏州人，雕塑家，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寄居沪上，任教上海美专，兼《美术生活》编辑，创办了天马剧艺会，票友们经常雅集演出，在《玉堂春》一戏中，陆小曼演玉堂春，翁端午反串小生王金龙，徐志摩、江小鹣饰蓝袍和红袍。与丁悚等成立天马画会，期间为徐志摩的《自剖》绘制封面画。那时徐志摩与亲友们在静安寺路（南京西路）开办云裳公司及女装店，江是公司艺术主任。因为陆小曼和唐瑛两位名媛的捧场，加上媒体的极力渲染，云裳成了上海女性的时尚去所。徐志摩1927年10月给周作人的信中说：“云裳本意颇佳，然兴趣一懈，即一变而为成衣铺，江小鹣亦居然美术家而裁缝矣”。抗战中他去了云南昆明，还参加“义务戏”演出，以征集赈灾款。为雕塑计，他还开办铜铸厂。因劳累过度，不幸于1939年病逝于当地，年仅45岁。十多年前，江的亲戚陆建初曾写作出版了《江小鹣传》，为他的人生留下了珍贵的史料。当年，徐志摩根据《卞昆冈》的剧情和剧中人物，请老朋友江小鹣出山，担任此书美编，是最合适的不二人选。此也可见，徐志摩超然的艺术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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