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世间最好的事情,就是教书与种树。何其幸运,这两件好事就像联翩而至的中秋节和国庆节一样稳稳落在我的头上——我的本职工作是在城里教书,最大乐趣是在乡下老家种树。教书就要看书。今年看的书里边,恰好有一本叫《北方有棵树:追随大自然的四季》(欧阳婷著,商务印书馆2021年5月版)。
我的故乡就在北方,东北,长春远郊。十年来我在那里栽种了百十棵树。院内李树、杏树、梨树、海棠、樱桃、山楂。院外柳树、榆树、枫树、椴树、桦树、核桃树。还有花花草草:萱草、百日草、鼠尾草、石竹、芍药、蜀葵、翠菊、矢车菊、金光菊……原本打算从明春开始以日记形式追随它们生长的脚步,最后结集出书。没想到被捷足先登——《北方有棵树:追随大自然的脚步》。书相当厚,443页,好在有图,文字也不马虎,而且情真意切,读来饶有兴味,感觉比我想要写的写得好。
比如椴树开花:“椴树开花有意思的地方,在于随着花序的生长,伸长的每束花柄上,同时还长着一片细长的淡绿色苞片,像是保护着细嫩的花骨朵,也像是姑娘穿着的衬裙,一眼望去深绿浅绿淡黄重重叠叠,非常有层次感,叶片、花片和花序的组合,也可以说是‘三位一体’了。”说实话,我栽的椴树今年也开花来着,由于花不显眼,是先嗅得一阵阵香气才注意到花的。我就想难怪椴树蜜那么甜,原来花这么香。于是我得出一个结论:花越香蜜越甜。今年得多买两罐椴树蜜带回青岛慢慢受用。得,完全没有诗意,俗!
作者一边写树,一边说花。关于北方最常见的百日草,作者想起并引用了黑塞:健朗、耀眼的百日草是盛夏至先秋之间色彩飨宴的典型代表者,它们简直就是“光彩的迸溅和色彩的欢呼”。一个雨后的傍晚,作者再次引用黑塞的观察:“随着叶面一分一分地转暗,花朵的颜色反而焕发得更浓艳,灼亮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这光景大约持续数分钟之久,随后光焰慢慢熄灭。”百日草也是我每年回乡在窗前种得最多的花,翻看夏天日记:“大朵红色重瓣,如昔日上海滩雍容华贵的少妇;小朵粉色单瓣,如邻院情窦初开的村姑。白色的恍若一掬初雪,黄色的宛似半点夕晖。”是的,我不至于像黑塞那样联想到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无他,盖因这些房前屋后路边篱角的百日草,连同花丛下老母鸡领着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崽咕咕觅食的身影,温暖过我的整个童年。也就是说,之于我,百日草是看得见的乡愁。
书中一些比喻很见特色:木瓜的树干美得让人语无伦次;棣棠花蕾如一个个音符;恣意绽放的山桃就像定点爆破在松柏间的柔软烟花;将开未开的玉兰像是基座毛茸茸的满树灯笼……作者甚至说树冲淡了她看牙时的惊惧:“树有多么重要呢? 我看牙的时候,很庆幸被安排的诊室,刚好躺下坐起视线都可以对着一扇大窗和窗外绿绿的树荫,就算耳边全都是如机械电钻般的声音,也还是觉得好受一些。”喏,树便是这么重要! 那么树从何来呢? 种子! 作者于是仔细观察了各种各样的树种——“苹果的 种子内,有一座看不见的果园”。请让我补充一句:前提是种子没落在水泥地上。而这本书的一个价值,就在于字里行间充满对花草树木的怜惜和疼爱之情,让我们不忍心在树下铺满水泥,而给苹果种子留下松软的土壤,为子孙后代留下一座座果园。
不仅提到黑塞,这本书还提到木心。写种子因下雨发芽,“像木心说的,‘际雨而芽’……这四个字真是生动。”也是因为今年是木心逝世十周年,我看了《文学的鲁滨逊:木心的前半生》(夏春锦著,华文出版社2020年10月版),看了《木心先生编年事辑》(夏春锦著,台海出版社2021年5月版)。木心在前一本书中这样概况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国的‘人’和中国的‘自然’,从《诗经》起,历楚汉辞赋唐宋诗词,连绾表现着平等渗透的关系,乐其乐亦宣泄于自然,忧其忧亦投诉于自然。”深谙中国古典的木心无疑是个热爱自然的人。书中记载,一九五〇年他曾在他父亲留下的杭州莫干山别墅里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
但木心真正的优雅与高贵,在于他不幸被迫掏了几年厕所后仍保持了“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的节操,而没有随波逐流自轻自贱。请看《木心先生编年事辑》的记述:一九七八年任上海手工业局局长的书法家胡铁生,毅然启用在工艺品厂掏厕所的木心,任他为上海工艺美术大展总体设计师,为此找他来办公室谈话。见面前,他猜想“木心一定焦头烂额,蓬首垢脸,畏畏缩缩,但推门进来的竟是一个挺挺括括气宇轩昂的男子,站在局长面前不卑不亢。”胡铁生之子胡晓中回忆:“父亲将我介绍与他认识,初次见面,就感觉此人温文尔雅,五十岁左右的他,穿着得体,双眼炯炯有神,身 上有一种贵族气质。”——谁会想到此人、一个有唯美洁癖的人前一天还在“用双手在厕所通到墙外的阴沟里捞污秽堵塞的垃圾”呢?
而那是写出何等神奇文字的一双手啊! 中国人大文学院教授孙郁在《文学的鲁滨逊:木心的前半生》序言中秉笔直书:“青年人的欣赏他,原因自然有种种,但其中不乏一种对古风的追慕。古希腊与中国六朝精致的美,我于今人笔下久矣不见,而竟复活于其笔下。”孙郁继而断言:“他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汉语的潜能。”在这个意义上,木心也是苹果的种子,里面“有一座看不见的果园”——是时候好好研究和爱护这颗种子,不要在这棵种子下面铺水泥,给它以“际雨而生”的土壤!
此外,由于为我所在的中国海洋大学做的通识教育讲座涉及“物哀”“幽玄”“侘寂”这日本三大美学概念,作为参考书还看了中国台湾林文月译的《枕草子》(译林出版社2021年11月版)和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王向远译的《新古今和歌集》(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年6月版)。不知何故,我们林姓人好像不乏搞翻译的:林琴南、林语堂、林文月。即使林则徐,也曾极力提倡和组织翻译活动。我这个业余翻译匠当然无法高攀他们。血缘关系即使有,那也始自殷商比干林坚,大可忽略不计。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林文月 译的《枕草子》比周作人译得好。周译居然把一千多年前的古典活活译成了大白话。而且如林文月所说,“似较偏向直译,执着于原文,例如原著中屡次出现的‘をかし’一词,译文皆是‘有意思’或‘非常有意思’。事实上,‘をかし’的内蕴相当复杂……”不过我现在看重的更是其序言对“物哀”(ものあわれ)的解释:“物”是指客观对象的存在,“哀”是代表人类所禀具的主观情意。当人的主观情意受到外在客观事物的刺激而产生反应,进入主客观融合的状态,即呈现一种调合的境界。
王向远则在《新古今和歌集》的译序中对“幽玄”做了足够详尽而切中肯綮的学术性考证和论述,读来颇有绝处逢生之感。记得多年前他在电话中以热切的语气告诉我:如果说日本文化对于世界文化有什么贡献的话,那么主要表现在美学方面。于是他开始转向日本美学研究,孜孜矻矻,日以继夜,以一己之力翻译了《日本物哀》《日本幽玄》《日本风雅》《日本意气》和《日本茶味》《日本俳味》《日本诗味》《日本歌道》《日本书道》,以及四卷本《日本古典文论选译》、上下卷《日本古代诗学汇译》等日本美学专著。本本都是“硬骨头”,都是大部头,都是原典之作,都可能是里面“有一座看不见的果园”的苹果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