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冬,因为清华学堂哲学班开设《红楼梦与中国美学》课程,数月间又细读《红楼梦》。我推荐给学生作基本教材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校注组”校注本《红楼梦》(后称《校注本》)。《校注本》1982年发行第1版,我手中的书是2008年第3版、2018年4月第2次印刷版。
我选择《校注本》做课程教材,是在对通行的多种《红楼梦》版本比较后,较为认可它的注释的翔实,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援用的大量文献、典故,该书都给予了注释。比如第78回贾宝玉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一文,汇集了百十种文献和典故,该书几乎逐一给予了注释,如果没有这些注释,学生是无法直接阅读这篇堪称奇绝千古的祭文的。可以说,《校注本》具有《红楼梦》原著和《红楼梦》辞典合一的功用。
但是,在教学使用中,《校注本》表现了两个方面的不便或遗憾。第一,这部以正文总计1406页、16开、2册的体量的“珍藏本”,不仅不便于携带,甚至难于手持阅读——本人每次阅读,必下一番决心,而且只能置之于桌用读书架上。第二,没有附脂砚斋评语——不仅没有随文附注,而且也没有书后附录。众所周知,作为曹雪芹的生前密友,脂砚斋不仅是《红楼梦》的第一个读者,第一个批书人,而且他的批语对于我们研究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意图、状态,尤其是探讨该书佚没的80回后小说情节的走向、主要人物的结局,具有“发生学”资源的价值。简而言之,“脂批”对于学者研究和学生阅读《红楼梦》,都具有不可或缺的价值,在《校注本》中却被“一笔抹杀”了。可惜!
要弥补这两个遗憾,并不难。首先,脂砚斋批语总计似不过数万字,以小字夹注附录在《红楼梦》正文中,对全书总体量的增加幅度是很小的。其次,一个为《校注本》全书瘦身减重的简便手段,就是直接删除高鹗续写的后40回。《校注本》采用的底本是高鹗续写、程伟元刻印的“通行本”120回本。既有的研究确证:曹雪芹原著《红楼梦》,只留下通行本中的前80回,通行本中的后40回为高鹗所续。
早在上世纪20年代,俞平伯与顾颉刚已对高鹗续《红楼梦》的得失做了深入的研讨。顾颉刚说:“我觉得高鹗续作《红楼梦》,他对于本文曾经细细地用过一番功夫,要他的原文恰如曹雪芹底原意。所以凡是末四十回的事情,在前八十回都能找到他的线索。……我觉得他实在没有自出主意,说一句题外的话,只是为雪芹补苴完工罢了!”俞平伯认为顾颉刚对高鹗续书的评价,只是“大体上”正确。相对顾颉刚对高鹗续书的部分肯定,俞平伯对高鹗续书是基本否定的。他说:“雪芹是个奇人,高鹗是个俗人,他俩永不会相了解的,偏偏要去合做一书,这如何使得呢?”他承认高鹗在后40回中所叙情节大多可在曹雪芹前80回中找到“依据”,可确定为“谬写”之处并不多,但是,他认为,高鹗续书的失败根本在于他与曹雪芹“两个人性格嗜好底差异,而又要去强合为一”,“我总觉得后四十回只是一本账簿。即使处处有依据,也至多不过是本很精细的账簿而已。”(顾、俞话语,均见俞平伯《红楼梦评论》)
高鹗续《红楼梦》的错误,确如俞平伯所论,严重处不在于一些与曹雪芹前80回原著在一些细节上的矛盾。例如:在曹雪芹撰写的第77回中,王夫人训斥芳官说道:“你还强嘴。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 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然而,在高鹗续写的后40回中,柳五儿不仅活得好好的,还被凤姐给补进宝玉房中作丫环。这样的谬误显然易见,因此也是不足为奇的。高鄂尽心竭力写贾家抄败之后的复起,写贾宝玉以应试中举报答养育之恩,并在归仙之后被皇帝封为“文妙真人”,这完全是大违曹雪芹撰写《红楼梦》初衷的。更为严重的是,在后40回中,以“失去通灵宝玉”为幌子,高鹗续写的贾宝玉,变成了一具神气、才情皆无的行尸走肉,与之相应,他与林黛玉的往来,除了做他娶宝钗之事的过场、陪衬外,已经无情可言、无趣可赏。高鹗续书的错误,归根到底是,在用心将《红楼梦》后40回写成一部“很精细的账簿”的同时,完全破坏了曹雪芹在前80回中精心营造的伟大悲剧气韵,将极具超越意义的《红楼梦》续写成一部满足世俗期待的忠孝礼仪教科书。
高鄂续《红楼梦》,不是对曹雪芹《红楼梦》的缺失稿(或未完稿)的真正有意义的续补和完成。程高本120回本作为通行本流传至今,在给予阅读者和研究者一个虚假的《红楼梦》“全貌”的意象的同时,是破坏性地改写了曹雪芹原著的思想理念和文学精神。在“开卷第一回”的《凡例》中,曹雪芹声明撰写此书的主旨是“使闺阁昭传”。在他撰写的80回中,他写了一系列烂漫真纯的女孩儿形象。这些女孩儿,无论是出身高贵、具有主子身份的的“姑娘”,还是出身卑微、作为奴才的“丫环”,甚至于被世俗视为低贱的“小戏子”,都是一腔痴情、天真热烈的。在曹雪芹的笔下,这些女孩儿是大观园中的真正主人,她们群芳争艳,大观园在污浊的尘世中才真正成为贾宝玉梦中的“清净女儿之境”。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是《红楼梦》全书最热烈璀灿的嘉年华;第77回贾宝玉撰《芙蓉女儿诔》,是祭惨烈死去的晴雯,但也是曹雪芹献给天下美丽而不幸的女孩儿的一曲血泪颂歌。高鹗续写,完全没有掌握曹雪芹以“女儿”做化身、对生命的真纯美丽的珍爱和讴歌的文学精神,把心力重心投放在怎样完成“贾家衰而不败”的宗世永传之梦的叙事上。
将曹雪芹原著80回和高鹗续写40回合为一部《红楼梦》出版,这是一个“通行”的传统。这个传统不仅使普通读者误以为这个120回本《红楼梦》是一部“完整的巨作”,而且也令从王国维至今的诸多现代、当代学者将曹雪芹与高鹗混为一谈、等而论之。俞平伯说:“《红楼梦》如再版,便该把四十回和前八十回分开。后四十回可以做个附录,题明为高鹗所作。既不埋没兰墅(高鹗)底一番苦心和他为人底个性,也不必强替雪芹穿这一双不合适的靴子。”(俞平伯《红楼梦评论》)
俞平伯先生的建议,虽然出意中肯,但在我看来,也不免绥靖了。一部尊重伟大经典、尊重曹雪芹初衷的“通行本”《红楼梦》,应该彻底删除高鹗所续后40回,即为曹雪芹脱掉“这双不合适的靴子”。在人类文化史上,所谓“完整的经典”,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出现过。经典的残缺,本身就是经典的历史命运。尊重经典的历史缺陷,不仅是为了尊重经典的历史,而且是真正尊重经典本身。这样的尊重,不仅给予后来者探索经典原来的“完整”努力的动力,而且也是保持经典的开放性、从而鼓舞后来者无限创新的契机。
在罗马梵蒂冈博物馆中收藏着一件名为《贝尔韦德里的残肢》的泛希腊时代的男性雕像作品。这个雕像只残存着一个躯干,四肢和头颅都损毁了。在16世纪初,教皇尤里乌斯二世非常热爱这个雕像,但为它的残缺遗憾,要求米盖朗其罗设法恢复它的四肢和头颅。米盖朗其罗回复教皇说:“它太完美了,我们不要破坏它,让它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吧!”我们现在罗马梵蒂冈博物馆看到的这尊雕像,完全是当年尤里乌斯二世和米盖朗其罗所看到的样子。
对待《红楼梦》的再出版,今日中国的出版家,应该借鉴一下米盖朗其罗的智慧和勇气。我期望的新的通行本《红楼梦》是:曹雪芹原著80回、脂砚斋批语和注释翔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