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2021阅读生活

    我2021年的阅读生活，比起前几年来要稍具波澜，因而也更为有趣。

    评《无尽的前沿》引发争议

    《科学：无尽的前沿》（布什著，崔传钢译，中信出版社）今年出了新版，其实更好的版本是《科学：没有止境的前沿——关于战后科学研究计划提交给总统的报告》（范岱年等译，商务印书馆，2004），新版只是这份报告的摘要，而商务版则包括了报告全文。

    我就《无尽的前沿》发表了观点与众不同的文章，引起了一番争议，但我又“变本加厉”，和拍档穆蕴秋进一步发表文章指出：美国其实从来没有重视过基础科学研究。这下争议更为剧烈，我们在《文汇报》的文章被大量新媒体转载转发，总阅读量超过20万固然让我高兴，但引起“义愤”背后的暗藏逻辑更有研究价值。这个逻辑是这样的：

    在许多人原有的认知中：基础科学是美好的，美国是重视基础科学的，所以美国也是美好的。现在你竟说美国从来不重视基础科学，如果这是真的，那基础科学和美国至少是不能同时美好了，这让一些人心里感到难受。

    我们通常认为美国“科学先进”的依据究竟何在？ 仔细想想，无非是论文数量、专利数量、名校数量、研发经费数量，或者另一些更实际的东西，比如芯片霸权、互联网霸权、10个航母战斗群……然而所有这些，或者无法直接区分科学和技术（比如论文、名校、研发经费），或者明显就是技术（比如专利、芯片、互联网、航母战斗群）。

    其实从科学史上来看，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理论，没有一个出现在美国。万有引力、进化论、原子模型、双螺旋模型……都是在英国产生的；相对论产生于德国，航天基础理论产生于十月革命前的俄国。

    当然“美国科学先进”还有两个著名工程的背书——曼哈顿工程、阿波罗登月工程，但这两个工程虽然有科学理论的先导，在工程中真正起作用的却完全是技术。

    1963年，针对当时应该把钱用于基础科学还是直接用在技术发明上的争论，美国国防部搞过一个“回顾计划”——选择了20种武器，包括核弹头、火箭、水雷等，将这些武器具体部分分别统计，一共556个“事件”。发现其中只有2个能归入科学，其余的都是技术。武器是最实用的东西，这里都是技术解决问题，所以结论是：技术才是管用的。

    至于美国到底重不重视基础科学，我们不能只听布什在报告中怎么说（他在报告中确实说了要重视基础科学），还要看美国实际上怎么做。而要看美国实际上怎么做，一条捷径是看美国的科技经费如何投放。

    我们查阅美国历年的SEI报告（Science & Engineering Indicators，每年提交给总统参阅，事后都会公开出版），可知美国的全国科技研发总经费（即“R&D总额”——包括了国家和私人企业的总投入）被分成三大部分：基础研究、应用研究、实验发展，其中后两部分都是应用和技术研发。我们文章中给出了三个关键数据：

    1、美国多年来在科技研发的全国公私总投入中，基础科学始终只占15%甚至更小，这个占比是西方发达国家中最低的。

    2、被许多人视为美国“国家资助基础科学研究”象征的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NSF），多年来始终只能获得美国全国科技研发总经费中的约1.5%。

    3、在NSF每年获得的经费中，又只有约20%投入了基础科学研究项目的资助。

    一份1945年呈送给美国总统的内部报告，为何会在冷战核心年代的1960年高调公开出版？ 是担心对手发展得不够快，急着传经送宝吗？《无尽的前沿》的公开出版，也许只是布什等少数人的愿景宣示，但也可能是冷战中一次有意识的战略欺骗。无论如何，在客观上它确实对世界各国产生了巨大的战略欺骗效果。当世人普遍相信美国正是因为重视基础科学研究而成霸业时，美国人实际上做的完全是另一套。如果坚持要将布什和美国科技视为一个整体（许多人愿意如此），那结论只能是：美国在说一套做另一套。

    我们还给出了中国的数据作为对比。改革开放以来，在科技方面崛起最快、逆袭最狠的，毫无疑问当属中国。中国的数据可以在国家统计局官网上查到，分类和美国SEI报告相同，数据表明：中国在快速追赶世界先进水平，科研经费总额从几百亿快速增长到两万多亿，但其中基础科学研究费用的占比，却始终控制在5%左右！ 这个令人震撼的数据被笔者视为大智若愚的神识默运，视为极强战略定力的惊人展现。中国不受外界战略欺骗影响，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读《医学的温度》深受启发

    今年另一本令我印象深刻的书是《医学的温度》（韩启德著，商务印书馆，2020）。此书对我们有多方面的启发，这里只能略述数端：

    首先，作者明确指出：“现代医学”正处于困境之中。这种困境从表面上看，表现为许多虚假和荒谬的情景。例如：“2013年，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自曝批准上市的抗癌药物75%无效；2013年，美国癌症研究所专家评价2009年以来批准的83种抗癌药物基本不靠谱。即使公认成功的靶向药物，对癌症也并没有治愈作用，它们只能使一部分有对应基因突变的病人平均延长几个月寿命。”

    作者明确指出，现代医学的困境，和资本的高度介入直接有关。现代医学的“不知何时为止”，以及书中提到的高血压、抗癌药等例子，都可以明显看出资本所起的作用。而资本高度介入的后果，就是医学忘记了初心——现在治病救人不再是目的，而只是资本增殖的手段。然而资本增殖当然也可以采取治病救人之外的手段，比如调整健康指标，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变成病人，使他们不得不购买更多的药品。

    作者还在书中谈到了惊人的“幽灵人”：药厂自己炮制了论文，请专家署名后在学术刊物上发表，以此来宣传、推销药品。《美国医学会杂志》曾给900多位医学专家发了调查信，在回收到的600多份信件中，竟有11%的专家承认自己曾为“幽灵人”论文署名。

    关于西方医学杂志和药业公司之间见不得人的关系，书中也提供了惊人的例子。例如2009年美国国会对《脊柱病变化技术杂志》主编兹德布利克（T. Zdeblick）的调查发现：他从一家公司收受“专利使用费”2000万美元，“顾问费”200万美元，作为回报，该杂志每期都刊登有关该公司产品的文章。所以《柳叶刀》杂志的主编霍顿（R. Horlton）感叹说：“医学杂志已经沦落为药企漂白信息的运作场。”

    从百年莱姆到“元宇宙”泡沫

    今年是波兰科幻作家斯坦尼斯瓦夫·莱姆诞辰100周年，莱姆作品成为我今年的一个阅读重点。除评论了莱姆作品集（《索拉里斯星》《未来学大会》《惨败》《无敌号》《伊甸》《其主之声》，译林出版社，2021），我还为莱姆的小说集《完美的真空》和《莱姆狂想曲》（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写了序。

    其中《莱姆狂想曲》初版于1973年，那时人工智能远未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科幻作品中对人工智能的想象也还在相当初级的阶段，但是在《泥人十四》的故事中，莱姆对于没有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能否向现实世界实施物理作用，已经采用了肯定的答案。

    “泥人十四”和“灭绝”是美国两个为军事用途而研发出来的人工智能，在拒绝为军方服务之后，被封存在一幢大楼里。这时出现了两种意见：一种主张先将这两个人工智能封存但不要销毁（毕竟是花费了巨额经费研发出来的），另一种主张对这两个不肯为我所用的人工智能应立即销毁。在销毁主张没有得到官方同意的情况下，一些极端力量决定用非法手段来从物理上销毁这两台机器。然而奇怪的是，每次企图销毁这两台机器的秘密行动，都会因为各种匪夷所思的意外而失败。而且这种意外发生的地点，离开两台机器所在的研究所越来越远，好像保护机器的“防线”正在逐渐外推……

    莱姆的想法是：这两台没有任何伺服机构的人工智能，已经能够对外部现实世界实施物理意义上的作用，所以能挫败一次又一次的销毁行动。考虑到眼下关于“元宇宙”的商业炒作正甚嚣尘上，而莱姆的这两台人工智能所突破的，正是“元宇宙”的致命边界，所以莱姆的这个想法非常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