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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2月29日 星期三

    存在的万千种面孔——2021年阅读印象

    高兴(《世界文学》主编)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2月29日   11 版)

        当代众多作家都自觉地以文学的方式关注存在,探究存在,叩问存在,充当存在的勘探者。昆德拉如此,托卡尔丘克如此,格尔特雷斯库如此,不少中国作家亦如此。读他们的作品,我们就仿佛读到了存在的万千种面孔。

        罗马尼亚小说家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的小说集《生命边缘的女孩》(张志鹏、林惠芬、陈进、李昕译,花城出版社2020年12月版)就是一本探索存在的书,也是一本五花八门的书,其中有小说,有故事,有神话,有寓言,有虚构日记,有梦幻游记。作者承认“这些都是一些真实或虚构的回忆,不是真实的图景,而是头脑从日常超现实中裁剪出来的情景”。在此意义上,它们都可被当作小说来读。他希望这部他亲自编选的集子正是马拉美所说的“美丽之书“。这确实是部美丽之书,几乎每篇都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你,打动你,有的以深情,有的用怪异,有的凭性感,有的靠哲理、想象或梦幻。我个人特别喜欢《爱的褐色眼睛》《金炸弹》《生命边缘的女孩》《速示器》等短篇,都是些迷人有趣的故事。格尔特雷斯库作为诗人登上罗马尼亚文坛,成为罗马尼亚当代代表性诗人。进入21世纪后,他主要致力于小说创作,已在小说领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小说创作显然为他提供了更加广阔更加自由的天地。他也因此迸发出惊人的创作活力。存在中的一切都能激发起他的创作热情:日常,情感,历史,欲望,性,内心,宇宙,未知世界,童年记忆,个人经验等等。很难用一个标签来界定他的创作,因为,他的创作呈现出了让人炫目的丰富性、内在性和多元性。他什么都写,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日记体,魔幻,神话,小品,科幻等各种各样的作品,你都可以读到。凭借超凡的想象,丰富的词汇、饱满的寓意和哲思,以及多变的手法和文体,他仿佛掌握了一套小说艺术点金术,能让任何平凡的题材和古老的主题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我愿意称他为一名充满好奇、激情、想象的存在的勘探者。我甚至觉得,本质上,他还是个充满诗意的浪漫主义者。

        意大利小说家莫拉维亚的长篇小说《鄙视》(沈萼梅、刘锡荣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7月版)探索的是婚姻存在。读完这部小说,我再次惊叹于莫拉维亚的心理挖掘能力,他绝对是心理现实主义大师。在这部小说里,莫拉维亚让我们看到了无边无际的心理的可能性,也给我们提供了无数种理解,或者进入这部小说的路径,但他的小说智慧就在于,决不让你限制于或停留于任何单一的路径,无数的路径同时敞开,每一条路径都是一种可能,在此意义上,这又是一部无法真正读透读尽的小说,而复杂的人类境况,隐秘的婚姻状况,幽微的心理状态,常常如此,让人难以捉摸。它们都是存在的一部分。莫拉维亚写短篇时特别注重玩技巧,但他写长篇时却完全贴着心理,扎扎实实地写。这部写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小说,即便放在今天,依然具有相当的现实针对性。小说故事可以发生在意大利,也可以发生在中国,或者发生在世界任何国家。莫拉维亚的厉害之处还在于,他写出了一种普遍的婚姻状况,一种普遍的人类境况,因此,《鄙视》具有世界的普遍性,存在的普遍性。

        读完田中禾长篇小说《模糊》(花城出版社,2020年12月出版)后,我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就像一个演员由于过于投入而一时难以出戏。心绪依然停留于故事和故事发生的主要地点——西域之中。一个书生,就因本真和单纯,就因善良和坦率,就因耿直和幼稚,就因热爱文艺,富于理想和浪漫情怀,竟遭遇了一连串的厄运。小说分为两部分:无名作者的无名书稿和寻访故事的主人公。这一结构仿佛故事引发出故事,或者故事外的故事,有相互补充、对照和呼应的作用,同时还传递出了作者的一个思想,或者一种追问:无名书稿中的章明就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的张书铭吗? 书稿中的主人公与生活中的原型完全吻合吗?章明,或者张书铭,有没有可能某一天就是你,我,和他? 文学和现实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荒诞难道仅仅是历史的一种偶然,还是人类的宿命? 都说人生如戏,或者戏如人生,可有时文学永远赶不上现实的节奏,现实常常超乎人们的想象。人类可以通过记忆去抵御和防止荒诞重演吗? 通过这样的结构设计,作者还自然而然地调动起了不同的角度,让故事和人物愈加的饱满,复杂,鲜活,深入特殊的时代语境,避免简单的道德评判。这是部特别好看的小说。迷人的西域景致和残酷的现实生活,苦难单调的时光,和炽热动人的情爱,书稿中的讲述,和书稿外的寻找,都构成了《模糊》特殊的张力和精彩。模糊是书中的章明,或张书铭;模糊是荒诞的时代和人性;模糊也是命运的面孔。命运,尤其是荒诞时代中人类的命运,变幻莫测,你永远看不清它的面孔,而这常常也是存在的一种面孔。

        张炜的《不践约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1月版)是2021年我所读到的最奇特的长诗。我以往读过的中外长诗大多有一个故事线索,成为支撑文本的基本结构,但《不践约书》不同,没有明确的外在的线索,只内含着一条隐约的情感线索,特别内在,有时甚至难以辨认。有明晰的故事线索,实际上,既是写作上的依靠,也是写作上的限制。而没有明晰的故事线索,首先是一种写作挑战,应对得当,便能让写作变成无边的天地,便能让写作获得最大的自由,从而也让写作获得某种现代性。这需要才情和能量。张炜显然具备这样的才情和能量。不得不承认,初读《不践约书》时,竟有晕眩的感觉。《不践约书》语言十分朴素,细节十分清晰,怎么还会让我有晕眩的感觉呢? 恰恰就是因为那种无边,那种自由,那种现代性。这是一部时空穿越之书,是一部自由探寻和漫游之书,又是一部对话和沉思之书。贯通古与今,中与外,历史和目下,传统和现代。如果要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这部长诗,我会想到跳跃,灵动,打通,穿越,转换,连接,呼应。而底色又是如此朴素。朴素的词汇,朴素的场景,朴素的人物。朴素,却又极具感觉,比如:“我们做游戏,对歌,吵一点架。”比如:“可怜这边厢枯坐的一位老翁/吮一下铅笔写一行情诗。”比如:“用余下的半生写一封长笺/记下无所事事的外乡”等等,等等。就连《不践约书》的腔调也是朴素的,朴素得特别有个性,有辨识度。我还惊讶于这部长诗的丰富、变幻和张力,无论在情绪上,在节奏上,在场景上,在意象上,还是在色泽上。徐和急,轻和重,淡和浓,温柔,豪迈,悲怆,沧桑,舒缓,紧张,都控制得如此自然而又恰当。字里行间,我们也就能时时感觉到一种刺人心肠的张力和魅力。与其说张炜写出了这部长诗,还不如说这部长诗其实一直在等着张炜写出。我想说的是阅历、积累和修养。此外,我还感觉到了作者的一种自觉意识,也就是对源头的确认。说到中国现当代诗歌,我们都会想到横向移植的巨大影响。不可否认,在百年新诗中,横向移植影响极大,效果也极明显。我甚至觉得影响有点过大了,以至于不少诗人忽略了本土文化的滋润,因而也就出现了文学营养的失衡。现在恰恰到了这样的时刻,需要适当的清理,适当的回归,适当的反思。横向移植中,哪些影响是真正有益的? 哪些影响可能阻碍了我们自己的写作? 横向移植中,是否存在着欧美中心主义倾向? 在横向移植的巨大气场中,我们是否最终形成自己的风格,发出自己的声音? 这些都值得我们好好反思。而张炜对此早有清醒的意识。他说过:“几十年来中国当代自由诗主要吸纳了西方诗,准确点说是译诗。这似乎是一条不可更易的道路。但是想一想也会有问题,甚至有点后怕:割断了本土源流。这源流包括了形式和气韵。这个土壤的抽离让人心虚。”他承认自己较少沉浸在西方译诗中心安理得,而是深深地怀疑和不安。吸纳,融合,对源头的确认,让张炜的这部长诗绝对既有本土的形式和气韵,又有普世的情怀和高度。

        2021年读到的非虚构作品中,阅读印象最深的要数柏琳的《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4月版)和三卷本《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双重时间:与西方文学的对话》让我惊喜,也令我感叹。退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甚至九十年代,我们想都不敢想一个年轻的中国女作家能够与这么多世界文坛上声名显赫的作家进行从容、平等的对话。这需要修养和实力,也需要底气和勇气。这部对话录最大的意义恰恰就在于,它为读者提供了N种走近西方文学的方式。

        日记,已然是一种正在消失的写作方式,但苇岸生前却一直在记日记。这些珍贵的日记显然已成为他写作的一部分,让我们得以了解他的写作,并窥见他的内心。苇岸是我所接触过的罕见的纯粹的人,纯粹的作家。一晃,他离开人世已二十余年了。我曾在纪念苇岸的文章中写道:“每每想到他的为人和为文,我都会想到他的朴实、本真、宁静、真挚、善良和纯粹。苇岸是面镜子,对照苇岸,我常常为自己感到羞愧。我一直在想,自己该更朴实些,更本真些,更宁静些,更真挚和纯粹些,才配写纪念苇岸的文字。换句话说,纪念苇岸,需要不断提升自己、完善自己,已具有心灵和精神性质。从这一意义上说,纪念苇岸,将是我和我们一生的事情。”此刻,读着苇岸日记,我有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又在听他以极慢极慢的语速在说话,在交谈,又在看他以极认真和负责的态度写下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应该能看到生命,每天发生变化,感到泥土就在我身旁。能够战胜死亡的事物,只有泥土。”苇岸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是的,泥土就在苇岸身旁,他已融入泥土,因此,他永远都是“未曾消失的苇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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