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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2月22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88

    故乡的酒与歌

    周燕芬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2月22日   03 版)

        近来网上流传着两首好听的陕北新民歌,一首是郭涛唱的《酒杯杯》,一首是马美如唱的《泪蛋蛋掉在酒杯杯里》,唱的都是伤感的男女之情,且都是借酒说情,也因此看出陕北民歌艺术中,酒是很常见的一个意象。

        时至今日,我们陕北人的饭局上除了吃饭,依然少不了这两样:酒与歌。我所在的西安文人圈子里,但凡有陕北人参加的聚餐,一定是酒要喝到摇晃,歌要唱到酣畅,那场面那气氛,简直了,若有外乡人在场,不是被惊到,就是在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人常说酒肉朋友不可靠,因为酒肉都是俗物,一旦加入了歌声,而且是那么美妙深情的陕北民歌,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伴着歌声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酒不仅走过你的肠胃,也渐渐让你对朋友真的走心了。

        应该是好多年前了,我们学院请来了北京的一位大牌教授,先是被粉丝学生簇拥着在学校大礼堂做了一场精彩的报告,而后来到我们学术交流中心,由我们学院几个相关学科的老师陪同餐叙,起先我们是有点拘谨的,毕竟面对的是京城名人,在一般人眼里也是明星般的存在。酒杯端起不一会儿,现场气氛就开始热络起来,我们且喝且聊且唱歌,不知不觉中将客人晾在一边,自己人玩了个不亦乐乎。后来听到此教授给别人说起这次经历,大呼西北人太豪迈了,完全没把客人当外人啊。

        还有一次是和台湾的一位讲座教授的告别晚餐,此公的酒量和他的学问一样驰名海内外,酒酣之时大家依然拉开嗓子唱歌助兴,他说自己不会唱歌,但愿意以酒邀歌奉陪到底,一首歌三杯酒,几轮喝下来,眼中已是噙满了泪花,我不知道他是被歌声感动了,还是确实喝多了,总之酒精和歌声已然发生了奇妙的化合作用,以致曲终人散的时候,我听到他简短总结此次学术交流的意义,每一句都像长了情感的翅膀,那种平日不曾有的飞扬的调式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临走时我感谢他讲得真好,他回谢我唱得真好,借着酒劲儿,我瞬间飘飘然于“说得好不如唱得好”,至于自己的学问究竟做得好不好,早被忘到爪哇岛去了。

        我身边常常一起喝酒聊天的学者朋友中,有几个也是陕北同乡,他们的酒量是和学问一起进步的,几十年磨练下来,酒量和学问一起攀升到了我望尘莫及的境界。在唱歌和喝酒方面堪称“文武双全”的,是我的发小朋友张弘教授。张弘主攻佛教文学研究,他有一个非常佛性的笔名“普慧”,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他是个无缘酒肉的人,其实不然。少年时期我们曾住一个军区大院,后来张弘随父母迁居陕北神木县,这里与内蒙古接壤,因此我觉得他是接受了游牧文化的某些影响,比如特别喜欢喝酒和唱歌。当我与张弘再次有交集时,他的酒量已在很高的段位。至于唱歌,不仅陕北民歌唱得有味道,唱蒙古长调也是一绝。在他调来我们学院工作的几年中,我曾和他一起跑过南方北方好些个大学,是为了学科交流,学习别家的先进经验。张弘是走一路喝一路唱一路。好玩的是,喝酒之前张弘是不唱歌的,酒过三巡后就按捺不住了,即使没人邀请也主动申请要唱,按我们陕北人的说法,这叫“由酒不由人”。学界很多人被他的歌声感动,很多人通过张弘的歌声领略了陕北民歌的魅力。因为偶尔的心跳“漏了半拍”,在家人的管控下,张弘竟然戒酒了一阵子,对此我一直将信将疑,也猜想他戒了酒,也不唱歌了,那张弘岂不是变得很没“意思”了? 在他调离了我们学院后不久,有一次他微信告诉我说,他又开始“复喝”了,而且酒量比以前还猛,心脏也比以前跳得更欢实,这就又是张弘了,有“意思”的张弘又满血复活了。

        西安文人圈子里说酒论歌,最绕不开的是著名杂文家狄马。狄马经常自嘲是“老汉”,其实他是70年代生人,应该是比我们晚了一个文化代际,但因相貌沧桑文笔老辣而被误判了年龄,自己也将计就计以“老汉”自居了。狄马不仅当代杂文写得一流,他的酒量和歌喉,也和他的文章在一个水平线上。每在酒桌上见面,这个陕北乡党给我的印象就酒杯不离手,曲子不离口,但是我很少见到狄马喝醉,这也应了狄马自己的一个理论,说是唱歌能解酒,陕北民歌一嗓子吼出去,解了忧愁也解酒。狄马说他年轻的时候不懂喝酒,那才是“胡喝”咧,喝醉了就哭,哭他死去的祖母,狄马从小是祖母带大的,祖母去世后很长时间难过的不行,就喝酒买醉。以后酒量渐长了,又有了唱歌和写作两样自我抒发的出口,狄马就告别了当年那个闹酒的毛头小子,转而成了我们陕北文人的形象大使。狄马最近出版了一本随笔集叫《歌声响处是吾乡》,汇集了多年以来狄马对陕北民歌、说书等故乡民间艺术的搜集抢救、考察和阐述,狄马说,陕北民歌最大的功用是什么呢? 无外乎《毛诗序》中“情动于衷而形于言”那几句的意思,唱歌只和受苦人的快乐与忧愁有关。喝酒也是一样,酒不顶饱,酒也不解渴,酒文化历史几千年,人们图的是喝酒带来的情感释放,满足的是人的精神需求。狄马给我讲过他到陕北乡下采集民歌的经历,陕北会唱歌的老乡见了生人很羞涩,怎么鼓励怎么央求,他就是张不开口,狄马干脆停下来先陪老乡喝酒,眼看太阳落山了,随行人员开始着急了,狄马还是耐心地敬酒,等到几两酒下肚老汉红了脸,不用说自己就亮开嗓子唱上了。狄马很知道喝酒与唱歌的关系,特别是我们陕北民歌,不喝酒情感就打不开,喉咙也不润滑,就唱不出最好的效果,酒离不开歌,歌离不开酒,你只喝酒就是酒鬼,你离了酒勉强唱歌,就成了生硬的表演,往往是借着酒劲儿,那歌声才发自心灵深处,才带着受苦人的生命痛感,那才是真正的艺术表达。

        每次回到故乡,真的是很害怕老同学老朋友请喝酒,但那盛满乡情的酒杯和撩人心魄的歌声,实在又是离乡游子抵御不了的诱惑。在陕北流传着这样一个段子,说是有一醉汉,晚上回家时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外的沙漠边上,他打电话让家里人赶紧来寻。家里人问他在什么地方? 他说不清楚。又问他身边有什么参照物? 他昂起头说,有个月亮。

        我把这段子讲给西安的作家朋友听,朋友说,这是浪漫主义最好的文学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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