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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12月22日 星期三

    也说“书读完了”

    张培锋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2月22日   13 版)

        数十年前,金克木先生写过一篇题为《书读完了》的文章,文章从著名史学家陈寅恪幼年时拜见夏曾佑先生的一段轶事说起,谓夏先生对少年陈寅恪说“你能读外国书,很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金克木先生由此想到,知识都是有系统的,很多民族都在其发展的早期留下一些“元典”,这些“元典”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部甚至十来部,读完了这些元典,对整个知识系统就算了解了,便可以说“书读完了”。金克木先生还在文章中开出一个由十部书组成的“书单”,即:《易》《诗》《书》《春秋左传》《礼记》《论语》《孟子》《荀子》《老子》《庄子》。由于金先生这篇文章题目俏皮、醒豁,这篇小文章数十年来流传甚广,金先生一些著作也干脆用这句话作书名。

        笔者很早就读过这篇文章,觉得将金先生的话视为对初学者的一种阅读指导,未尝不可。比如这十部书,倒可以称之为阅读传统古籍的“最低限度书目”。说实话,就是这十部书,当今中国人,敢说全部将其读完的,恐怕真的不多。总之我是这样理解金文的,但也一直未再作深思。最近又在一个微信公众号上,看到一位学者旧话重提,发挥金克木先生的观点,进一步论证“书是可以读完的”观点,核心无非是说,只要将每个民族所谓“轴心时代”的“根源性典籍”读完了,就可以说将书读完了,所以不但中国书能“读完”,外国书同样可以“读完”,因为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十部书。据说“在轴心时代的著作中,哲人们思考了人类所能提出的一切基本问题,也思考了凡是值得思考的一切问题,因此阅读了这一时代哲人的著作,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说书读完了”。

        看看学者开列的若干“根源性典籍”书单,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是两三千年、一两千年前的著作,仿佛告诉我们,书越古越好,古就证明它一定是“源”。对这种说法,我是有所质疑的。笔者并不反对阅读乃至研究某些基本的典籍,它们确实有其重要的地位,这个毋庸多言。我质疑的是:如果仅将所谓“源头”的书读完了,是否等于说其后的“流”便全部掌握了呢? 显然不是。打个比方说,某人想考察黄河,寻找到黄河的发源地,在其周边考察了一番,是否可以说他对整个黄河流域的情况就完全掌握了呢?这样说显然是荒谬的!

        对“源头”和“系统”的迷信恰恰是人类对宇宙时空的迷惑认知造成的。我们总会假设这个世界有个“起源”,人类自身也有个“起源”,所以历史也有个“起源”,典籍自然也要有个“起源”,似乎寻找到那个“源”异常重要。实际上呢,这个“源”不过是我们的假定,实质而论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宇宙时空是无限的,没有“边界”,无始无终,不生不灭,“源”之前一定还有“源”,只不过我们不知道或不承认而已! 拿先秦的一些典籍来说,我以为,这些典籍显示出的深邃思想乃至高超的文字技巧,显然不会是一下子冒出来的,为何我们看不到比它们更早的著作呢? 实际上,我们今天称它们为“源头”,是因为在此之前的西周典籍基本上毁灭了,这些东周以来残存的典籍才显得如此稀少、如此珍贵。但相对于此前的典籍而言,它们显然也不是什么“源”,假定为“源”只不过是历史的无奈而已。这些著作对后世的影响当然很大,也是毋庸置疑的,但绝不能说后世的一切都来源于此,更不能代替后世的一切。

        还是拿黄河源头来比喻,第一,这个“源头”的水也不是凭空而来的,一定还有其源,只不过我们不叫它“黄河”而已;第二,据说黄河源头的水是很清亮的,丝毫也不黄,那么当我们考虑黄河下游的水患治理问题时,这个源有太多意义吗? 显然,更重要的还是它流经黄土高原的那段“经历”;相对于“黄河源头”而言,这一段已经是“流”了,但这个“流”却恰恰是黄河中下游水患的“源”! 一切都是随缘而起,随缘而变,因而得果,果复成因,辗转无穷。所谓“源”与“流”并非固定不变的存在,本质上它们都是我们的“假定”而已,不可执着。某个角度看是“源”,换个角度看就成为“流”;同样,某个角度看是“流”,换个角度看,其实它也是“源”! 人类的“起源”到底何在?科学家研究了那么多年,找到答案了吗? 因为这种所谓“探源”的思维方式,根子上就错了,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在人类源远流长的无穷文明历程中,我们用井蛙般有限意识看到的那个所谓“源”、构造的那个所谓“系统”是多么渺小、无谓。

        回到读书的话题。书到底能不能“读完”呢? 夏曾佑先生所谓“书读完了,没得读了”到底是何意呢? 近年来,笔者在继续精读钱锺书先生的《管锥编》《谈艺录》等经典著作的同时,也试着阅读钱锺书先生留下的那些读书笔记,可惜我只能勉勉强强地读其中一些中文笔记,对外文笔记只能高山仰止地“瞻仰”一番而已。在阅读钱锺书著作的时候,我就时常想到这个问题:钱先生怎么竟然读了那么多书而且记下笔记? 他的时间到底是哪来的? 他的阅读领域中,不仅有中国的书,还有这么多外国的书;不仅仅是先秦典籍(钱先生绝没有轻视那些典籍,《管锥编》就是最好的证明),还有一直到晚清民国年间大大小小的总集、别集、笔记、小说,等等等等。有的书很雅,有的书又很俗,但钱先生似乎都津津有味地读着,并随手批点上几句。我想,只有像钱先生这样读书,才可以自豪地说:“天下的书都读完了”吧? 这些年来,我将《管锥编》作为给我学生开列的首要必读书。是的,从所谓“根源性典籍”的角度看,它产生得太晚,当然不会是一些人眼中的“根源”,但它那种打通中西、涵盖古今的气魄和见识,又能在哪部古书中找得到呢? 这样的书,称之为“经典”过分吗? 经典一定是古代才能产生的吗?

        我以为,从宇宙的浩渺无穷和人类生命的有限性这个角度看,书是永远读不完的。但如果从人类个体生命可以与天地并存,与宇宙同体,即陆九渊所谓“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这个角度说,书又确实是可以“读完”的。所谓“读完”,也就是明了“吾心”既是有限的,又是无限的,打破人心的种种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半偈传心亦未疏”“莫将文字缚真如”(唐司空图语)。到了这个时候,莫说八部、十部书,就是百部、千部书,都只是一部书而已。这也是一种将“书读完了”吧! 博而能通,博而返约,渐积而顿悟,或许这才是夏曾佑老人那句话的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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