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期的阅读,哪些书对你产生了影响?
潘向黎:我出生的时候,正是文化荒芜的特殊年代,当时没有什么适合儿童看的书,不是我一个人,而是全国的孩子都如此。不像今天的中国,少年儿童的书可以说是铺天盖地。
不过,虽然没有作为正式出版物的少儿读物,还是有一些特殊的读物影响了我,就是我父亲手抄的古诗词。我父亲是知识分子,但他也找不到适合我的读物,他就在每年寒假和暑假,将一些脍炙人口的古诗词写在纸上——稿纸的背面,让我背诵。有唐诗,比如李白的《静夜思》,还有杜甫的《春望》;有宋词,比如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我很小就读到里面的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年年过去,那些稿纸越来越多。这对我后来大学选择读中文系、喜欢写作、成为作家,以及我的写作风格,都有影响。
你的父亲潘旭澜是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的重要开拓者。他的古典文学修养相当深厚。父亲对你影响至深。
潘向黎:我还是稚童的时候,父亲便用“手抄页”的形式教我古诗。因为没有注解,很多意思我不懂,等父亲放假回家问他,他却说:你先背,大了就懂了。
当时太小,完全不会在意作者的名字,后来发现,李白、杜甫、王维、贺知章、王昌龄、孟浩然、刘禹锡……都很早出现了。我背诵的第一阕宋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比较“硬核”的——岳飞的《满江红》。这阕词因为生字多,当时我背得很辛苦。
我的整个童年是母亲一个人把我带大的,父亲基本上都不在身边,按现在的养育标准看,我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啊! 幸亏父亲不在的时候,有他亲手录的古诗词陪着我。我对古诗词的感情就是这样产生的。
在你的印象中,父亲读诗有什么特点?
潘向黎:他会在书上随手标记。十二岁那年,我随母亲移居上海全家团聚之后,阅读上一下子海阔天空了。我可以从父亲的书架上很方便地接触到许多古典诗词读本,而且编选者都是真正的学问大家,比如余冠英选注的《乐府诗选》(人民文学1957年版)。我至今记得对竖排书那种不适应以及说不清来由的肃然起敬。
也就是在这些诗词选里,我第一次看到了在书上随手标记、评点的做法。父亲在这些书里,用铅笔、红铅笔、蓝色钢笔做了各种记号。每一次读用一种颜色的笔,有三种颜色表示至少读了三遍。
父亲觉得好的地方,会画圈。若是句子好,先画线然后在线的尾巴上加圈;整首好,则在标题处画。好,一个圈;很好,两个圈;极好,三个圈。觉得不好,是一个一长点,类似于拉长了的顿号。让父亲画三个圈的情况不多,所以每次遇到我都要“整顿衣裳”,清清嗓子,认认真真地读上几遍。
你会经常和父亲交流阅读体会吗?
潘向黎:我上复旦附中时正是上世纪80年代初,父亲与一大批同龄人一样,正在进行被耽误了十年的工作。父亲忙着准备讲义和伏案著书,我虽然到了他眼皮底下,但他却常常没空理会我。我只能用也在书上点点画画写写的方式来抒发自己的读后感——父亲给了我破天荒的待遇,同意我在他书上做记号,当然只能用铅笔。父亲在忙他的文章或者讲义,我虽然就坐在他对面,但是只能在他读过的书里通过评注和他“聊天”。
等进了大学,我们的交流就多了,也经常会争论。父亲很民主,接受各种顶嘴和不服气。当然,那时候话题就不限于古典文学了,还有现代文学、当代文学、文艺学、美学、历史、美术史等等。
顺便说一句,因为我有一篇《跟着父亲读古诗》,许多读者误会了,以为我父亲是古典文学的教授,其实他是现当代文学的教授。他们那一代的学者,决不局限于本专业,而是具有比较“宽”的阅读范围和审美兴趣,文学素养和人文根底自然非急功近利的人可比。
结合自己的阅读经验,如果给孩子们推荐图书,你愿意推荐哪些?
潘向黎:一是唐诗和宋词。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最值得骄傲的高峰之一,而且也是世界文化宝库中的瑰宝。其中很多千古名作,风格各异,境界高旷,富有韵味,除了值得趁记性好的时候背诵一些之外,对今天的孩子来说,更是一种远离电脑技术、网络游戏的美的熏陶。
二是《西游记》。四大名著中,《西游记》可能是最适合孩子读的一部作品。唐僧师徒历经千难万险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充满神异奇幻的风格,能够吸引充满好奇心的孩子,也给他们为了实现理想不畏艰险的启示。而孙悟空大闹天宫和一路上降妖伏魔的情节能带给孩子广阔的想象空间和愉快的阅读体验。此外,孙悟空热爱自由、无拘无束、不畏强权、不怕失败的个性,对孩子的人格形成、个性发育也会有好的影响。
三是《泰戈尔诗选》。印度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他的《吉檀迦利》《园丁集》《新月集》《飞鸟集》等散文诗,是20世纪伟大的作品。他歌咏儿童、母亲、祖国,他的笔下充满了爱、温柔和哀愁,那种独特的纤细和纯真,以及天人合一的思想倾向,可以让孩子们懂得小草和露珠的价值,懂得爱与梦的珍贵。
四是《小王子》。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作家,他的《小王子》富有诗意,同时充满了淡淡的哀愁,也蕴含了深刻的哲理。很小的孩子也可以听懂这个故事,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不断发现这个故事新的层面,越来越深地理解它,甚至多次反转、颠覆原来的判断,我个人认为这是这部作品最有魅力的地方。这本书可以教会孩子爱、责任、友谊,还有各种不同的人生选择。最重要的是,启发他们思考:什么才是人生最重要的。
你与书的相遇,是完全偶然的吗?还是有计划地系统阅读?很多时候,你的阅读纵横捭阖,指点江山,比如从顾随到钱锺书,再到叶嘉莹……在《梅边消息》中,集中了你读古诗的理解和感悟。能否再向未读过此书的读者,简炼地概括下你喜欢的诗人?
潘向黎:我阅读比较随兴,好像研究生毕业以后就没有再定过阅读计划。阅读这么开心的事情,我不想弄得那么严肃。
唐宋诗词,我喜欢王维、杜甫、刘禹锡、韦应物、李商隐、杜牧、李煜、晏殊、欧阳修、苏东坡、周邦彦、辛弃疾。
你的枕边书有哪些?会经常变化吗?
潘向黎:《红楼梦》《陶庵梦忆》《世说新语》《聊斋志异》,苏东坡的诗与词,辛弃疾的词,还有顾随的著作。对了,经常还有亦舒的小说,《玫瑰的故事》《喜宝》《电光幻影》《如果墙会说话》《我的前半生》……其中一本。这些多年不变。
还有各种当代小说、散文和作家朋友们的书。这部分是经常变化的,因为是新书。
这些书为什么会成为你的枕边书?
潘向黎:一见如故,然后相处久了,就成了老朋友,每次一见面就让人非常安心,聊起来(读进去)能让我愉快而享受,往往还能“补气”。
能否具体谈谈眼下读的枕边书的感受?
潘向黎:刚读完胡学文的长篇《有生》,惊叹于它的厚重和深邃,苍茫开阔而劲力内敛,元气淋漓却一针不乱,真是炉火纯青。
你有什么样的阅读习惯?会记笔记吗?喜欢快是慢读?
潘向黎:喜欢慢读,重要的书反复读。很少做笔记。
最理想的阅读体验是怎样的?
潘向黎:在家独自边喝茶边读书,自在。还喜欢在旅途中读古诗词或明人小品,以篇幅的片段对时间的片段,而且有时候眼前的风景物候和书中描写正好对上了,会一下子有特别的感觉。
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潘向黎:当然。《红楼梦》,唐宋诗词,明人小品,《陶庵梦忆》《聊斋志异》《世说新语》,顾随的《中国古典诗词感发》……还有汪曾祺的所有作品。
对你来说,写作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潘向黎:局部有时有完美。那一瞬间足够安顿心灵。
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你会选哪三本?
潘向黎:第一本《红楼梦》(《陶庵梦忆》有点像小品版的《红楼梦》,就忍痛放下了)。第二本是苏东坡诗词和散文,选一个好的版本(辛弃疾在无人岛上读了岂不难受? 只好不带了)。第三本是汪曾祺的作品,选一本有小说也有散文的。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