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拜访赵珩先生,想起数年前,我编随笔选集,选了赵先生一篇文章,后来要寄样书,赵先生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单元楼层的两个居室。当时还颇疑惑,发信息问了一下,赵先生回复,说两个房子都是他家。这次到赵先生家,说起之前联系的事情,赵先生解释说,东边的房子是他工作的地方,对门则是夫人工作的地方。赵先生的夫人是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专门研究古代礼仪史,和他的文章路数完全不同。但赵先生说,他们是互不干涉,互相敬重。由此想到吴丽娱老师为赵先生的专著《二条十年》所写的序,十分生动,系外人难作,赵先生笑言,此序做成,书尚未出,序言却不胫而走了。我对吴老师写赵珩其人一段印象极深,真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效果。诸如这段:“我所了解的赵珩,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是一个极具魅力的人,与他生活在一起,我非常开心。赵珩性格上的一个特点是非常阳光,非常快乐,热爱生活,这一点也感染了周围的人。”
与赵珩先生相识,缘于《吴小如先生纪念文集》的出版座谈会。记得那日赵先生兴致颇高,谈起与吴小如的交往,也是津津乐道。早前,吴小如是北京燕山出版社主办的《燕都》杂志主要撰稿人,赵珩每次约稿,与吴先生谈戏曲都是大半天时光。那时的《燕都》杂志撰稿人队伍,可谓集一时之胜,俞平伯、钟敬文、张中行、吴晓玲、朱家溍、启功、王世襄、郑逸梅等,都曾写稿。我对这本京城北京文史掌故杂志的停刊颇感惋惜,当时赵先生系燕山出版社编辑,在到出版社之前,还在医院做过一段时间的临床大夫,他笑称,自己这一生,只干过两种工作,一是看病,另一个则是看稿子。近年来,我在读书编书之余,发现一些老辈人物很有味道,很喜欢读他们的书,也喜欢与他们交往。赵珩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喜欢与老先生交往,而那些老先生,现在多已经走了。我尤为喜欢文集《逝者如斯》,写他交往的老一辈学人,很是有趣,但他说,这些写及的不少前辈人物,现在很多读者并不知道了。
赵珩先生也是位“老来俏”,他是从出版社退休后,才开始自己的写作,从第一本《老饕漫笔》开始,一发不可收拾。赵先生晚年出版的文集作品,我基本都收集齐全了,只剩下台湾三民版的《老饕漫笔》和《记忆中的收藏》尚未入手。日本青土社还出版过一册《中华美味漫笔》。那日,应我之请,赵先生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我们一起欣赏这个特殊的版本。这本《中华美味漫笔》系翻译北京三联的《老饕漫笔》,精装,带护封,版式纸张皆佳,只是封面略显俗气。但赵先生说,日本翻译家铃木博为这本书作了很详细的注释,诸如作者简介中,将他的家世写得清楚,甚至钩沉出他从医十一年的经历。赵先生刚刚出版了自选集《一弯新月又如钩》,我说这册新作已购买了,这令他有些意外,他拿出一张特制的藏书票,那张藏书票是丰子恺的一幅漫画。我请赵先生在这册藏书票上签名,待回家后,再贴到自己的书上。结果此时,他又拿出上海草鹭文化重新装帧的牛皮毛边本《一弯新月又如钩》,我连连赞叹此书经重装后,真是豪华又气派,竟由此忘了那枚藏书票。
我对赵先生弃医从文有些惊讶。赵先生说这并不奇怪,鲁迅、郭沫若都是从医的,周作人还是海军出身,这都不影响他们成为文人。旧文化不同于新文化,只要有了一定的文化根基,且有兴趣钻研,通过自我教育,也是可以做出成绩的。早先是新旧文化并存,他举例社科院的袁行云先生,学问非常渊博,便是自学成才。又随手拿出一册由一家拍卖公司影印的《藏园倡和集》,蓝布装帧,限量印制,十分精致。其中所收内容,便是抗战北平沦陷时,京城名宿畲旧四十余人的诗文唱和手稿,并有启功、谢国桢两位文史名流的跋记。这位袁行云先生,赵先生介绍说,就是当下中央文史馆袁行霈馆长的从兄,但赵先生觉得这样的介绍,其实很没有必要,因为袁行云先生的学问,当下并不多见。后来我翻阅赵珩的文集《逝者如斯》,其中有篇《一位被湮没的学者》,之前其实已经读过,却是毫无印象,这次重读,颇为感慨。特别是赵珩因袁先生而起的一番议论,可谓启人深思:“从小就受旧学熏陶的人今天已经为数不多了,这一部分人的最大优势是基础扎实,且能触类旁通,知识非常渊博。但是缺乏新式教育的理论性和逻辑性,也就不算是‘正途出身’了。”
由此说来,谈这位袁行云先生,的确还有点夫子自道的意味。赵珩先生的著作,有谈饮食的《老饕漫笔》和《老饕续笔》,有谈北京城文化的《百年旧痕》《二条十年》,有谈学人往事的《逝者如斯》,亦有谈旧京风俗的《故人故物》《彀外谈屑》《旧时风物》,如此等等。当然,他对戏曲、书画、收藏,也是颇有造诣,可谓杂家。赵珩先生出身世家,父亲是主持点校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的赵守俨,学问渊博,结交甚广,因此他从小就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所熏陶,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在小学、历史、书法、绘画、掌故、诗词等方面,都有所涉猎。赵先生的书房“彀外堂”,除了书架上层层叠叠的书籍之外,我注意到几幅挂在墙上的字画,其中沙发上侧的一幅《兰亭序》,是其父赵守俨五十九岁的临帖。对面的书架旁,则是赵先生母亲的一幅山水画,有元人笔意。书房的门顶上,挂有一幅清代才子纪昀的书法扇面,赵先生说,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其母用五元钱买到的。
赵珩的书房名为“毂外堂”,想来应是他的谦辞,表示自己并非专门的学问家。吴丽娱老师在《二条十年》序言中评价赵珩的人与文:“人们会说能够写出这样的书来,都是由于他小时候相对自由的空间、复杂的人文环境,和他见人见事的丰富人生阅历。”又说:“我觉得赵珩成就他自己,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赵家爸妈虽没有像今天的父母那样严格地管束孩子、限制孩子,但他们给了早熟的赵珩方向性的指导,使赵珩自小便从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中懂得什么是价值所在,什么是高尚的追求和情操。其次就是他所处的环境有着浓厚的文化氛围,无论是书本、唱片还是其他,乃至父母亲属、家中来客,都以其人生阅历、知识见地,给赵珩以影响。因此赵珩虽然好吃好玩,却没有变成纨绔。而利用得天独厚的自由,自觉地汲取营养,获得知识,追逐着自己的最爱。”吴丽娱老师对赵珩先生的评价,充满深情,一语见地,乃也是他们相识相知近七十年的知音之论。后来,我偶然与纽约散文家张宗子先生聊起此事,他赞叹说,“不入毂中”,很牛的。这一提醒,倒是令我有些恍然,由此想到五代王定保在《唐摭言》中所写一段掌故:“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赵珩自称“彀外”,岂不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