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年的暑假,书友先红陪我上庐山转一圈。下山时先红说,宿松洲头有个奇人在九江开了个博物馆,尽是景德镇瓷器。人之有癖,始有趣,可与之交。我好奇,愿去看看。
宿松奇人叫汪登保,他的寻承博物馆藏在九江八里湖湾丛林深处。先红电话联系了,我们车子一到,汪馆长就迎在门前。他中等身材,国字脸上既无农民气象也无市民气息,倒有几分绅士气概。
无多寒暄,汪馆长将我们引进了他的博物馆。举目环视,他的展厅不下千平方米,从地面到四壁到各区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陈列着各类瓷雕、瓷板艺术品,兼有装裱的书画点缀其间,真是琳琅满目。
汪登保收藏景德镇国窑艺术瓷近万件,系列作品配套完整,甚为难得。如五百罗汉,无一缺席,堪称绝版。展示的仅其中一部分,而且主体是六七十年代的产物,这里有前浪熟悉而后浪陌生的艺术品。其实收藏归根到底是收藏既往的器物而非当下的时尚。汪馆长有句时尚的话语:我收藏的是共和国前期的物语。
不管是怀旧还是好奇,慕名来参观的还真不少,据说自2015年开馆以来每年的参观者近二十万人次。刘亭亭在这里惊喜地见到父母相依相携惟妙惟肖的瓷板画像,激动得热泪盈眶。善解人意的汪馆长立即割爱将刘少奇王光美的瓷板画像赠给刘亭亭。
首访我为其壮观所震惊,并未细品其精华。于是次年的暑假,我又在先红的陪同下,再次造访了汪登保的寻承馆。
这次汪馆长重点介绍了以曾山东为中心的“陶瓷曾”的传奇与作品。曾山东其家四代百年致力于瓷雕艺术,故有“陶瓷曾”之称,其与天津“泥人张”、佛山“陶雕刘”并称为中国雕塑工艺巨匠。他是江西丰城人,六岁致残终生聋哑,八岁随父学艺。其父曾龙升是从苦难中磨练出来的景德镇瓷雕名师,名师出高徒,而曾山东虽又聋又哑,对瓷雕艺术却特别敏感,且能吃苦耐劳。曾山东先是与父合作,很快就能独立创作,“青出于蓝胜于蓝”。
曾龙升与曾山东父子有过同题材的瓷雕,如观音、老子孔子、天女散花、桃园结义等,曾山东的作品与其父相比,整体更有气魄而细部更到位,于形神兼备中传递着新的时代气息。其中“天女散花”堪称国宝,现也陈列在寻承馆。不过曾龙升那尊弥勒佛的盈盈喜气,在曾山东作品中却少见。也许是残疾让曾山东艺心更细腻而忧思更浓重。
除了曾氏父子的精品,展厅里还有何水根、吴康、章鉴、章文超等瓷都名人之作。
汪馆长深知一个艺术馆的生命,不仅要上规模,更在艺术精品的数量。他在开馆之初诚请刘培金、刘汉文、刘远长、张正海等工艺美术行当的专家,进行了历时一个多月的认真鉴定与分类,做到心中有底。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请来某些当年的制作者到馆里与自己的作品相晤。梁山108将是《水浒传》电视剧80版热播之际,1982年景德镇雕塑瓷厂汇聚曾山东、何水根、刘远长等48位雕塑高手及16位填彩能手,经过20多道工序历时五个多月共同打造的里程碑式的作品,造型各异而风格统一,阵容宏大气势磅礴。
相隔30年后,当年的制作者中有张正海、高峰、徐波、方旺生四人来到寻承馆的梁山好汉群像前,如故友相逢,恍若梦境。他们惊讶着、感慨着:“当年常加夜班,饿得咕咕叫,厂里送几个肉包子就打发了。现在再也不可能集中力量来做这么个群雕。”“当年做这种群雕也少,制作过程中不断淘汰次品,完整的成品更少。”当年的愣头青而今的领军人物高峰说:“在全国我只在这里见到这么完整的一套。”
瓷雕曾第四代传人、曾山东之孙曾锐更在他爷爷国宝级作品前深情合影。
再访让我进一步认识到寻承馆的艺术的分量,仍有未解之谜。而今年暑假,先红又陪我三访汪馆。
汪馆长在其藏品图录上有题词:瓷海艺珍,寻觅传承。实则诠释了他博物馆的内涵。
汪登保原是九江对岸一个地球修理工,一个农民搞收藏而且弄到如此宏大的阵势,实为不可思议的奇迹。他是怎样寻觅的?
胡平在《瓷在中国》中说,似乎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品,能够像瓷器一样,将物感与精神、生活与审美结合得如此完美。所以,瓷在中国的命运,大抵就是中华民族的命运。上个世纪90年代前期全国大小企业被“砸三铁”的风潮推到改制的档口,景德镇国营之建国、艺术、雕塑三大瓷厂在改制中,工人工资、工程款、瓷土款都无法兑现,权宜之计只得拿瓷器来抵债。但债主尤其是工人不能将瓷器当饭。敏感的汪登保得知这一行情,于是发动知情懂行的朋友去追寻这些散失的瓷器的去向,筹钱逐一回收。一个要补锅,一个锅要补,他既解了下岗工人们的燃眉之急,自己也收获满满,可谓两全其美。人弃我收,这是收藏的一大窍门。把握机会既要财力更要智慧。
1990年初,汪登保听说景德镇郊区有“好物”,连夜赶去,那人家在荒山野岭十分贫穷,他犯嘀咕了:只怕白来一趟。待打开锈锁,见土坯房里摆着几口大木箱,掀开箱子扒开甘草“我这一看,哎呀,宝贝!”呈现在汪登保面前正是那套完整的梁山108将。他当场付了38万元,运回了这套宝物。
出手大方且讲信用,让汪登保在收藏界信息灵通,有凤来朝。但他毕竟不是大款,早在80年代初靠在华阳河农场收棉籽转手捞了第一桶金,继而开厂开店也未大富大贵。他囊中之物,于收藏投入无异杯水车薪。为获得心爱的瓷品,他是砸锅卖铁,甚至到了倾家荡产的境地。为了寻觅宝物,闻风而动,往往数月不归家。俚云: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他穷得浪打浪,乡人却以为他发财了。于是流言四起。有人说汪某在外讨小了,有说他在外养了私生子。他当年是光着膀子去认亲的,妻子爱他精明能干不嫌他穷,如今在外干什么都与妻子风声不露,妻子也疑他精明过了头。直到有日他将妻子带到他宝库,指着堆积如山的瓷器,他对爱妻说:“看,这就是我的私生子!”妻子哭笑不得,骂他:该死的,你怎不吱个声! 临到他大讲收藏秘诀了,说:收藏收藏,就要秘而不宣,收得起藏得住;当初如跟你讲了,你拼命反对,我肯定做不成。
汪登保揽宝并非为发财致富。2015年秋,汪登保通过九江赣北公证处毅然捐赠5651件景德镇艺瓷藏品,自筹资金300万元,聘请若干文物艺术专家与十几名职工,经九江市委、政府批准,市文博单位的帮助,组建了九江市第一家非国有博物馆——九江寻承艺术博物馆。租用九江市博物馆的半壁江山,免费对外开放。稍后汪馆长又将其红瓷选出送共青城另辟专馆,各得其所。
寻承馆不仅吸引了广大观众,也受到众多专家的礼赞。景德镇瓷行的领导与专家甚至认为要撰写中国当代陶瓷史还须借助寻承馆的藏品,因为这里某些藏品景德镇陶瓷博物馆并不拥有。
普通的江北农民汪登保,而今是九江市政协常委。他身上的桂冠已不少了,前不久还以“最具收藏潜力的艺术家”的身份出席了“2021博鳌中国传统文化高峰论坛”,载誉而归。我痴长汪兄几个年头,愿以乡党的名义,希望他勿要陶醉眼前种种荣耀,而以寻承馆为基地将实事做好,将好事做实,为中国的陶瓷事业发展多作点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