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在2021年11月3日《中华读书报》上的《萧红“三十年代著名左翼女作家”称号33年追踪调查》拙文,在档案文献部门无一字记载的情况下,笔者向学界同行和读者们介绍了这一持续33年追踪过程所获一手史料,尤其是首次对外公布了此前从未面世的萧红战友、左翼前辈,以及至关重要的当事人书信原件手迹,以此形成了一个法律性质的证据链,从源头上印证了1981年春上,党中央授予萧红“三十年代著名左翼女作家”称号的历史真实存在。
然而,读者们有所不知的是,早在1957年,党和新中国政府就给予了萧红前未有的关爱、尊重以及高规格厚遇。
一石激起千层浪
萧红在香港不幸病殁14年后,1956年12月5日出版的《人民日报》,发表了在香港《大公报》任职的诗人陈凡的一则诗文,介绍了萧红墓的不堪近况,并呼吁文艺界采取措施将萧红墓迁回内地。
这篇题为《萧红墓近况》的诗文,以诗行首:
年年海畔看春浓,每过孤坟息旅筇。黑水白山乡梦渺,独柯芳草旧情空。沧波不送归帆去,慧骨长堪积垢封?生死场成安乐地,岂应无隙住萧红!
接着,陈凡先生写道:
“女作家萧红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病逝香港,在兵荒马乱之中,被人草草埋葬在浅水湾头。那地方面临大海,种满了红影树,浓春红花霰发,如火如荼,绿叶浓荫,可说是一条‘花巷’。我每次到浅水湾去,总要到萧红墓那里去看看。那里自然环境虽不坏,但因当时草草埋葬,既无石碑,又乏冢埠,只有一个用水泥围筑的圆圈。过往行人,恐怕根本不知道这里长眠着我国的著名女作家。
“战后初期,在那个圆圈中有一株独柯的树,高一丈许,虽然孤单,但亦有清傲之意,看着它,每每令人想起瘦弱的萧红。但三年前我去看时,连这株独柯树也已被人斩去,只剩野草芊芊了。今夏去看,景况更令人不快,那坟地竟被人填平,上面搭了帆布棚,作为卖汽水食物的摊子,天天任人践踏,杂垢遍地。因为浅水湾是香港游泳海滩之一,这一带每年都搭了许多‘游水棚’,因而汽水食物摊也就到处都是了。
“我觉得,让这位我国著名的女作家的坟墓在这里受到糟蹋,总不是我们表示尊重之道吧? 所以写了这首诗,希望至少能引起文艺界,设法迁葬。当年的生死场,而今成为祖国建设繁荣之地,也应该接萧红回去看看了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陈凡的呼吁,在内地文艺界引发强烈反响的同时,也引起了高层的注意。
继陈凡之后,1957年,萧红香港时期的好友、在港著名作家叶灵凤也写了一篇题为《寂寞滩头十五年》的文章。文章指出,就在这年春天,朋友们发现“萧红墓已经被糟踏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大家相互商议办法,有人提议他出来作一个报告,以便引起社会的注意。同年3月,叶灵凤在香港中英学会做了一次讲演,题为《关于萧红女士的事情》。
说起迁坟,诗人陈凡在《人民日报》上的呼吁,固然是一个积极推动的因素,然而最终形成刻不容缓迁坟的主要原因,得要从陈凡呼吁的第二年的那个春天说起。是时,那一带土地的承租者香港大酒店,决定在浅水湾兴建儿童水上游乐场,而萧红墓恰在其施工的范围内,因而面临着被毁的危险。为此,由香港中英学会暨文艺界出面,与中国作家协会联系迁葬事宜。香港学界的这一提议,很快就得到了高层的呼应。不日,经请示同意,中国作家协会便安排与香港毗邻的广州作家分会具体负责。
内地方面给予及时呼应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在香港和内地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多少人为之热心奔波呼号。当时正处于反右斗争的高潮中,但中央相关部门仍然给予了充分的重视,其所采取的措施十分周密,迎灵、悼念及迁葬的整个过程和规模都非常隆重。
亲临萧红骨灰挖掘现场的叶灵
凤先生,于护送萧红骨灰回归的当天——1957年8月3日香港《文汇报》发表的《萧红墓发掘始末记》一文,做了较为详细的报道:
一九五七年七月二十二日,这是与港府市政局约定正式挖掘萧红骨灰的日子。在这天清早,我依照约定的时间到了市政局。陈君葆先生已经比我先到了。我们立刻会同市政局指派这件工作的华布登先生一同出发。这原是他们的一番好意,因为现在已是游泳季节,浅水湾海边的游人很多,萧红墓遭破坏的消息在报上发表后,早已引起许多人的注意。华布登先生主张一早就去开工,以便减少好奇人士的围观,……到了浅水湾以后,我才发现现场布置隆重的情形更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墓址那一个大圆圈的周围,早已用帆布拦了篷帐密密地围起来。我们揭开帆布钻进去以后,比我们更先到的市政局派来的五个工作人员,早已备齐了工具坐在那里,等候我们来指示开工了。
……
下午继续发掘,这时已是二时半了。因为向里一直掘过去并无收获,便换个方向,朝外向海滩方面来掘,掘了不久发现又是原土,只好停止。……这时右首地面上已经堆积了相当高的从坑中掘出来的石块泥土,工人便向右首坑边距离地面约二三尺深的土中掘过去,哪知第一锄才掘下去,就听到“嘭”的一声,锄尖似是碰到了什么陶器的响声,他立时抛下了铁锄用手来挖开泥土。这时我们也一起围了过来,泥土被拨开以后,就出现了一具直径约七八英寸的圆形黑釉瓦罐,盖子的一部分已经被适才的那一锄打碎了。我们赶紧将瓦罐捧到空旷的地方,由一位熟悉墓地的工作人员先取出来加以清理,我见到其中有一小块像是未烧化的牙床骨,又有一小片像是布灰。然后再小心地放回去,并将盖子的碎片拼凑完整。
这时正是下午三时正,我们终于找到了萧红的骨灰。根据从前所摄的照片看来,那地点正是当年那块“萧红之墓”的木牌竖立的地点。
从上述文字中,我们可以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港英市政当局之所以如此重视对待萧红骨灰的挖掘,概因是内地方面与之沟通委托的结果。无论是家属、友人,还是社团或研究机构,都是很难引起港英当局如此高度重视的。即或港英政府当局允诺迁坟,那也是属于香港华人文艺界“自个家”的事情,不大可能会派出专司“这件工作的华布登先生”,以及“备齐了工具”的五个掘墓工作人员去执行。萧红骨灰出土后,香港市政当局又捐赠了一个造型精致的雕花小木箱,专门用以安放盛有萧红骨灰的陶罐。
相隔十多天之后,广州文艺界举行的极为隆重的萧红骨灰迁葬悼念仪式的第二天,由《南方日报》《广州日报》发布的对外报道中,突出了“最近由于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这一作用。
“故园花放待萧红”
在得到来自内地方面的及时回应后,香港文艺界便迅速组成了迁送萧红骨灰返穗委员会。委员会的主委由马鉴、叶灵凤、陈君葆三人担任,委员多达近30人。
1957年8月3日上午10时,香港文艺界在红磡永别亭举行了一个简单而隆重的送别会,然后由叶灵凤、曹聚仁等香港文艺界代表护送萧红骨灰至深圳,数十位文艺界人士送到火车站及上水。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委派黄谷柳、陈芦荻,及作协广州分会秘书黄绍芬在罗湖桥头恭迎,粵港双方举行了庄重的交接仪式。
在罗湖桥头,诗人陈芦荻目睹粤港两地作家交接萧红骨灰这前所未闻的感人场面,情不自禁地“当场”吟出了引发在场人共鸣的“故园花放待萧红”为核心的这首诗。其诗曰:
浅水湾头思祖国,年年香岛掩诗魂。归来此日居新卜,文苑谁人不识君。长天渺渺忆征鸿,生死一场凄绝中。此日桥头迎归骨,故园花放待萧红。
与香港文艺界对萧红骨灰回归彰显的巨大热情相对应的是,广州文艺界也相应成立了“萧红同志迁葬委员会”,由欧阳山、杜埃、周钢鸣、端木蕻良、陈君葆、华嘉、黄新波、陈残云、黄谷柳、韩北屏、陈芦荻等11人组成,专司负责办理慰灵、迁葬事宜。
1957年8月15日下午,距在深圳罗湖桥头迎灵12天后,广州市文化艺术界在别有天殡仪馆举行萧红骨灰迁葬悼念仪式。参加悼念仪式的有广东省人民委员会副秘书长娄光琦,省文化局副局长华嘉、苏怡、李门,市文化局副局长郑达及中国作家协会广州分会副主席周钢鸣,常务理事周国瑾、陈残云、秦牧、黄谷柳、韩北屏、陈芦荻等三十余人。灵堂布置得庄严肃穆,萧红骨灰安置在遗像下浅赭色的木盒中,四周鲜花环绕。萧红遗像的两旁是中国作家协会和广州分会敬送的一对花圈,此外还有广东省人民委员会、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等敬送的花圈、花篮、挽联、挽诗等,表达了党和政府对一代才女萧红的无限哀思和钦敬之情。
也就在迁葬悼念仪式的同一天,《广州日报》刊登了萧红最后一任丈夫端木蕻良撰写的《纪念萧红 向党致敬》的文章。该文伊始,便向读者作了明确的宣示:“在国家建设这么繁重,好多烈士、战士还没来得及迁葬的时候,党和政府委托作家协会广州分会把亡妻萧红同志的遗骨迁葬到广州银河公墓。知道了这个情况,使我感动得不禁热泪盈眶。”
迁葬悼念仪式举行完毕后,随即将萧红骨灰安葬于广州近郊的银河革命公墓。
试想,从香港起灵到深圳罗湖桥头口岸迎灵,到广州别有天殡仪馆举行如此隆重规模、持续十余天的萧红骨灰迁葬悼念仪式,而且还有广东省人民委员会、中共广东省委宣传部和中国作家协会参与其中,如若没有党中央和中央政府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和一路绿灯,是很难付诸实施的。诚如1957年8月4日香港《大公报》记者在其报道中所言的那样:“萧红生前所梦寐求之的新中国不但已经成立,而且光芒万丈,萧红九泉有知,当可含笑。”
笔者认为,1981年5月,中共中央书记处之所以高起点高规格地答复中共黑龙江省委的请示,作出给予萧红以“三十年代著名左翼女作家”崇高称号的答复,这同几十年来我们所知道的一个历史典故是有着密切关联的。这,也正是当年在香港与萧红叙谈过的多位历史见证者反复提及的,即是她酝酿了多年、直至临终那一刻仍念念不忘的一个宏伟计划。
这个宏伟计划的酝酿产生,可以上溯至1936年的4-5月间,她和萧军在鲁迅家中,与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归来的老一代共产党人冯雪峰多次同桌就餐,聆听冯雪峰讲述关于红军长征所过之处种种趣闻故事后,心中滋生的一个重要写作计划。及至后来在香港,头脑中将这个写作计划付之实施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俟病愈及赶走日寇侵略者祖国获得新生后,欲与早期的亲密战友兼爱侣萧军,还有丁玲、聂绀弩等众多受到鲁迅关爱的著名左翼作家一道,重走红军长征路,联手创作一部反映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宏伟史诗的“红楼”。她的这个写作计划,同时也是为了实现恩师鲁迅自1932年秋,当面听取红军将领陈赓关于鄂豫皖苏区红军粉碎蒋介石军队围剿的英勇业绩之后,念念不忘撰写一部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英勇作战的长篇小说的未竟心愿。
而在萧红的故乡——北国呼兰,故乡人民不仅为她修复了梦萦魂牵的后花园,而且还在县城另一侧绿荫蔽天的西岗公园内,修建了一座朴实无华的衣冠冢坟墓(墓穴中安放的是端木蕻良为之精心保存了近半个世纪的一绺萧红秀发——秋石注),以及镌有萧红遗像的纪念碑。
自1981年黑龙江省举行纪念萧红七十寿诞大会以来的四十年间,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区(县)三级政府,先后拨出数千万元,除保留萧红出生处的呼兰河畔龙王庙胡同的张家大院住屋,还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萧红纪念馆及其相应的一系列设施。自那时以来,先后有来自世界八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以及全国各地的成千上万的中外学者、驻华使领馆人员、萧红生前友好及其著作爱好者、慕名而来的游客等前来参观和瞻仰。期间,还数度召开了以萧红名字命名的国际国内学术研讨会,这其中,尤以1981年其七十寿诞和2011年其百年华诞时,规模盛大而又隆重。来自俄罗斯、日本、韩国、美国、英国、法国、瑞士、德国、加拿大、新加坡、澳大利亚、南非、乌干达、波兰、马来西亚等国,以及中国的学者、专家,数度聚集一堂,弘扬这位著名女作家的不屈精神和不朽业绩。
在萧红迁葬广州银河革命公墓过去整整一个甲子后,2017年12月13日正午12时许,正在广州鲁迅纪念馆进行访问交流的笔者,慕名寻踪来到位于天河区燕岭路银河园内的这座气势恢宏的革命公墓。在二级墓一区,与同样深得鲁迅扶持的30年代“左联”成员、著名诗人杨骚毗邻而居的萧红墓前,肃立默哀并留影。向我的这位昔日的师母、左翼前辈作家,寄托心中的绵绵哀思与敬仰,同时也替我的恩师、文学引路人萧军了却了一桩遗愿……
最后,笔者还要特别书上一笔的是,在萧红的家乡,萧红幼时上过小学的原呼兰县龙王庙小学,以及哈尔滨中学时代求学过的原东省特别区区立第一女子中学(即新中国成立后的原哈尔滨市第七中学),随着1981年她被党中央授予“三十年代著名左翼女作家”的崇高称号,和萧红七十诞辰纪念大会的举行,先后被改为了以她命名的萧红小学和萧红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