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与《刀锋》

    人，多以追求快乐为人生目标，但真正快乐的人却不多见。人生确乎是有着许多苦痛的，这不是一种悲观论调，而是我们必须直面的事实。时光倒回至八十余年前的1938年，作家毛姆前往印度，他的主要目的是探究印度教与印度哲学。他长期以来都对一个主题怀有浓厚兴趣，一个他后来在《刀锋》中深入探讨的主题：人应该怎样度过一生，怎样才能做一个喜悦的人？

    毛姆做了不少功课，与许多学者和宗教人士交谈，甚至尝试了冥想，盘腿坐在暗室地上，将头脑放空。“我觉得自己坚持了很长时间，肯定远远超过大师规定的十五分钟。我看了看手表：三分钟过去了。”或许毛姆并未获得更深切的宗教体验，但这段印度之旅无疑对他之后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1944年，毛姆推出长篇小说《刀锋》，成为他最有趣也最成功的长篇之一，面世后几年内便销售三百万多册。

    主人公拉里，大概即是毛姆眼中那种领悟了生命意义的人。他参加了一战，安全归来，战争没有摧残他的躯体，却彻底改变了他的精神。他最好的朋友为了救他而身亡，这件事让他无法释怀。“当你想到有人在一小时前还充满生机和欢乐，现在却已经倒地毙命，这一切就会变得如此残酷，如此没有意义。你很难不问一问自己，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究竟有没有意义。”毛姆在创作《刀锋》时已年逾古稀，借拉里书写了他对人生尤其是对死亡的思考。

    好友的猝然离世让拉里觉得生命是不够真实的、稍纵易逝的，激发了他对终极事物的思考和渴望。为了追求精神世界的真理，为了寻找人生的意义，这位年轻人开始了漫漫旅程——“游荡”。他去图书馆苦读，去煤矿挖煤，去城乡漫游，去农庄做工，去修道院修行，去环球游轮上做水手，最后看似机缘巧合又像是命中注定，去了印度，在那里读书、冥想、徒步、修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一种无法遏制的强烈冲动，想做些不同凡响的事，这一点他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必须得做这件事，哪怕牺牲一切。但是人的安宁喜悦，从来都不是建立在任何假想的终极事物的存在上，也同样不是建立在任何假想事物的不存在上。东方古老的文明让他见到了执着，放下了执着，在他内心注入了安宁、欣喜与确定感，他是个内心喜悦的人了。

    “当我坐在小木屋里抽着烟斗时，感到比以前活得更真实。这是我前所未有的感觉。我感觉到体内的一种能量……我应该生活在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的各类事物……我愿意接受所有方式的生活，无论是苦痛还是悲伤。”

    游荡归来的拉里是一个有爱的能力及慈悲人格的人。当他见到被生活击垮了的苏菲后，无惧世人的诧异眼光，选择和她结婚，试图借此拯救一个“有可爱的灵魂，为人热忱，有追求，又慷慨大方”的人。虽然拉里的慈悲行为最终以苏菲的逃婚和死亡宣告失败，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中看到拉里光明喜悦的人生态度。

    所以，故事的结尾，拉里又回到了繁华都市，摆脱了物质的羁绊，以一种从容的姿态，在喧嚣嘈杂的人世间保持着自己的清醒和心灵的安宁。他终于遂心如愿。

    如果说拉里代表着人生的安宁喜悦，那么小说中的另外一位主人公艾略特则用一举一动诠释了什么是执着与痴迷。和清心寡欲的拉里相比，不少读者可能会觉得艾略特更为熟悉，因为浑身世俗缺点的艾略特太像当下的很多人。佛家常说世界罪孽的根源是人的“贪嗔痴”，在艾略特身上，突出表现的就是“痴”。小说开头，毛姆是这样描写的：“他是超级势利的家伙。他是不知廉耻的势利鬼。他愿意承受任何公然的羞辱，愿意无视任何怠慢，愿意容忍任何粗鲁的对待，只要能够受邀参加他想参加的派对，或是结识某位脾气恶劣、声名显赫的老孀妇。他乐此不疲，一旦他盯住某样猎物，就会执着追逐到底。”这个年近六十，高大、优雅、穿戴华丽的男子，白手起家，靠着一副好皮囊和天花乱坠的口才，结交各种社会名流，参加各种宴会，终于功成名就。小说中，“我”凭借剧作家的身份名噪一时后，很快发觉艾略特待“我”比以往热情多了。

    他对姐姐和外甥女的衣着打扮嗤之以鼻，并自掏腰包重新包装她们，只是因为他觉得如果她们穿衣打扮不得体的话，会让他非常难堪。在他眼里，不愿工作、不肯上进的拉里显然与废物无异，根本不是外甥女伊莎贝尔的良配，因为他始终认为“婚姻安排上如果能妥善考虑到职位、财产和家族背景，那它从各方面都胜过为爱结合”。当追名逐利的一生行将结束时，他居然还惦记着一定要得到某位贵妇人的盛宴邀请函以证明自己还混迹于名流圈，遗嘱上还特别强调要穿自己定制的礼服并配上悬挂金羊毛勋章的大金链子和宝剑下葬。

    艾略特一生的快乐依赖于外在的各种刺激，从高级定制服装、名流群集的盛宴、度假胜地的别墅等中来获得或长或短、或强或弱的满足感，如饮鸩止渴。他不断地借着刺激来换取短暂的快乐，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快乐哲学。刺激有许多形式，新的家电、新的汽车、新的房子是刺激，新的恋人、新的朋友、新的伴侣也是。新的书籍、新的电影、新的思想也是。但是这样的做法最大的缺点是不能持久，因为人得到的不是真正的快乐，而是刺激和新鲜感，是一个追逐到另一个追逐，而一个追逐是不能靠另一个追逐得到止息的。

    毛姆是犀利的。而言辞犀利是一把双刃剑，带着这种感觉写出的文字，在嘲讽他人的时候往往不知克制，难免让人觉得浅陋。但是毛姆并非如此。他对人世怀着无限兴趣，周遭世界处处动人，这也正是他作品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