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滴春衫酒已醒

    伏牛山下的家乡，多河流蜿蜒。有一汝水，就在村子附近与湛河、沙河交汇，溯流而上，则是一产酒之地方，唤做宝丰，所酿者，宝丰大曲也。但宝丰大曲也好，也只是久闻其名，并没有太多机会品尝，虽然它在家乡方圆很是盛行，非常知名。

    当年，家中苦寒，颇为拮据。父亲不喝酒，不抽烟。母亲给爷爷用酒泡些补品，也是金贵得很，所散发出来的酒香，兄弟几人也只有眼馋的份儿。暑夏纳凉，冬夜漫漫，听父亲给我们讲说小说旧事，多属三国风云，或水浒英雄。关羽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借酒扬眉，笑谈自若；张飞喝酒误事，快意恩仇；更有曹操邀请刘备喝酒，纵论天下事，所谓青梅煮酒论英雄，真有点类似鸿门宴的紧张刺激血脉贲张，还有点彼此你我英雄相惜的有惊无险清风明月，给我们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少年记忆。后来，我和哥哥去许昌大姑妈家里玩耍，还在许昌城内兴致勃勃到处寻找过曹孟德邀请刘豫州喝酒畅谈的地方呢，但物换星移，桑田沧海，曹操请刘备喝酒的具体旧迹，是无论如何也难觅踪影了。弟兄两人，乡村少年，还颇为此而惆怅遗憾了一番呢。

    但我们觉得最为心醉神迷的故事人物，还是施耐庵笔下的水浒梁山好汉。鲁智深喝酒后拳打镇关西，李逵豪饮搅乱宋江的招安大计，武松酒后壮胆单身翻越景阳冈成就打虎传奇，都是耳熟能详的章节，可最为让人难以忘怀的还是林冲被发配沧州之后的雪夜沽酒。风雪山神庙，火烧草料场，朔风凛冽，大雪弥漫，各种针对林冲的阴谋追杀纷至沓来臻于巅峰。在这样的决裂时分对决时刻，有风，有火，有大雪，但岂能无酒？在微醺时刻的林教头终于知道了事实的全部真相，明白了一切的缘由去脉，也才有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彻底了断。你看，彤云密布大雪纷飞中的林冲，被逼入绝境彻底决裂义无反顾奔向水泊梁山的林冲，想当年八十万禁军教头一直隐忍压抑委曲求全的豹子头林冲，在这样的时刻，有了酒的相助，有了酒的激发，有了酒的壮胆，终于仰天长啸怒吼三声，伴随着这一场大雪，一次大火，也就告别官衙体制一无所恋入伙梁山水泊去了。这一番锦绣文字，传颂迄今，令人叹惋，设若无酒，怎能成就如此绝妙华章人间经典？

    改革开放之前一直在乡村做民办教师的父亲，因为国家政策的大调整，才有了进大学读书的机会，而此时的大哥也考上了师范。在乡里人看来，转了商品粮，跳出了农门，算是国家吃皇粮的人了，也是大喜事，理应庆贺一番，要置办酒席，答谢师友乡邻。母亲却说，不着急的，家里还有两位学生呢，等他们都考上学了，热热闹闹地一起办才好呢。也算天遂人愿，虽然时日艰辛，多有风雨，但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是次第而来。父亲母亲商量，就在家里的乡村集市，采办菜蔬果点，鱼虾猪肉，粉条白菜。酒，也就是家乡的这些名酒，宝丰大曲、赊店老酒之类，由近族里曾开过饭店的祖孙绰号碰兴儿掌厨，里里外外忙乎了几天，就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故旧亲朋、多年师友同事、街坊老邻一起聚聚，热闹一番，彼此寒暄，话语丰盈，也是酬谢，感恩大家的帮衬关心照拂。

    这样的乡间场面，这样的故里聚会，喝酒是重要环节，是露天聚会的高峰亮点，是彼此话旧联络感情的难得机会。猜枚行令更是必不可少，端酒礼数也是格外讲究。大哥毕竟稍稍见过世面，带着我和弟弟给大家一一端酒，追述过往，诚挚恳切，言语周正；端过了一圈酒后，还要打通关，还要陪着再喝，这样的你来我往，彼此客气谦让，很热闹喧嚣，很放浪形骸，也很温情款款，乡情弥漫，其乐融融，但没有人酒喝高后的失态乱言，更没有人借故发酒疯使性子的丢人现眼。酒桌之上，印象最深的是高明杰先生，他与江会云先生、姜朝选先生、杨天新先生等，都是父亲的多年同事，也都是我的老师。他们开怀畅饮，完全放松，他们妙语如珠，仪态潇洒，人情练达，应付裕如，侃侃而谈，如行云流水，如光风霁月，如青松挺立，如秋菊傲霜。什么职称的烦恼，调动的纠结，学校里的纷争，升迁的诱惑，全都抛洒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此刻，何以解忧？唯有喝酒。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聚今朝。

    父亲去上大学后，我在小镇上读书，就住宿在高明杰老师的办公室里。他当时教我们政治与历史，待我若子侄。他会弹琴、拉二胡，当然，也喜欢饮酒。他课堂之下，有点口吃，而一旦上了讲台，却话语滔滔，流畅无碍。他平时饮酒，全无讲究，就点花生、咸菜就行。喝酒是细斟慢饮，也偶尔有节制地让我陪上几杯。此番多人欢聚场合，他喝了不少酒，也很尽兴。他还兴致勃勃铿锵有力地与其他几位先生相互比试吟咏起苏东坡的《后赤壁赋》来。高明杰摇头晃脑道：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江会云则毫不示弱，接口而出：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杨天新是我的英语老师，特别内秀。喝了一点酒，他也进入微醺状态，当仁不让予以总结道：“呜呼！ 噫嘻！ 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起坐离席，反复再三。彼此道别，说着重复多遍的话，叮咛着似乎老套的嘱咐。说到后来，这几位先生竟然还送我一个他们事先准备好的很精致的笔记本，本子扉页写满了祝福祈愿鼓励的话。手捧着本子，妈妈流泪了，我也无语哽咽。这些乡村里道义相砥默默无闻的先生们啊。

    此后，我负笈江南石头城下，在此读书就业成家，也学会了喝酒。当年，为稻粱谋，几乎每日穿行在光华门与草场门之间，最为开心之事，莫过于去参加宋词先生召集的酒局。酒局起因，或因白桦自沪上而来宁，或因黄宗江从京华南下而停留，或为他与董健先生久未谋面而有话要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此种晤面小酌，聚会地点或在户部街、羊皮巷，或在火瓦巷、绿柳居。几杯酒后，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无话不谈。宋词会吟咏顾贞观的词、黄仲则的诗。但宋词背诵最多的还是曹操原创的他那不无安阳口音的带着京戏声韵的《短歌行》。他会手舞足蹈吟咏得情难自禁泪流满面，他会哽咽难言情绪激昂久久难以平复。那种场面，那种情景，那种状态，非亲历者难以想见。宋词先生籍在豫北安阳，少小离家，漂泊四方，最终流寓江南，是一生遭遇坎坷而不折腰的多情才子翩翩公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泪滴春衫酒易醒。少年不识愁滋味，对酒的理解多为停留在经典文本里的青春想象，充满了好奇与神往，也有莫名的期待。难得机缘，痛饮了畅怀舒意的家乡烈酒，领教了家乡酒席的炙热与情真，成为一种恒久的关于酒的记忆。漂泊石城金陵，庸庸碌碌，三十余载春秋寒暑，顿成过往。悄然回首，一事无成，除了几册旧书，真是别无长物，但也的确喝了一些酒，见了一些人，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如今，很多前辈有的已驾鹤西行遽归道山，如宋词、董健、白桦等；有的早已退休，与我的父母彼此问候走动，小酌怡情，安度余生，如江会云、姜朝选、杨天新等先生；但最让我心伤难禁的却还是高明杰先生，他是教导我喝酒的启蒙导师，也是酒风纯正礼数周全豪气干云的爽脆君子。如今他却已经失去记忆，几乎不认得人了。每次去看他，举杯在手，师生对坐，却如同陌路，真是心如刀割，无语泪流啊。

    酒啊，酒，说不完的浊酒里，晃动着多少对往事追怀的苍凉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