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生命多么长久?一半是醒着,一半是梦。我们活着是死,死着是生,呵,没有谁过得更为聪明。——选自穆旦《神魔之争》一诗
孔,是什么? 光,能够从孔中透过来;水,能够从孔中流出来。
孔源,虽然平时比较严肃,但他自带光源;孔源,虽然通常言语不多,但他的大脑、他的笔端就是水源,总有活水从那里源源流出。
孔源在立冬后的第一个周末突然间不辞而别了! 辞别日的天气好如丽秋,可听闻噩耗,我顿入寒冬……
我与孔源相识与交往已有近十五年。这孩子总是不按套路出牌,这一次也不例外。孔源,天堂那么吸引你吗? 这么着急干什么?!
这些天,孔源那张还略带婴儿肥的大圆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着。
我和孔源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12月15日。那天,他如约来到我的课堂,给我的学生们上了一课。从他读硕士开始至今,我时不时就请他来到我的研究生或本科生课堂,讲授他所钟爱的研究方向之一——额尔古纳河流域俄罗斯族群的历史文化特征与经济形态,还有他几番田野考察的见闻感悟。每次他都极其认真,无论室内是什么温度,讲完都是满头大汗。这一次,又像以前一样,他一讲完就挑自己的毛病,并一个劲儿地抱歉:“昨晚没睡好觉。”失眠问题长期困扰着他。读研时,每次见面,我都要根据他的气色来决定谈话时间的长短和所谈内容的深浅。看到他因睡眠问题而苦恼,好几次我恨不得用睡眠打气筒给他快速充入睡眠因子。未来若能有科学家发明这个东西,将是多少人的福利啊! 孔源太缺觉了,他在睡梦中离我们而去,这应是天意吧!
我和孔源最后一次通过微信联系是在今年的10月12日。我在备课中,怎么也找不到缪祐孙《俄游汇编》的电子版了,于是问他。还没等我打上“不着急”这几个字,电子版就发过来了。那天我本打算约他近期见个面聊聊近况,但当时怎么就被其他事情岔开了? 生命真是经不起你说“等一等”……
孔源经常有出其不意的可爱举动。在他西行前整整一周,即11月6日上午,他突然往我和弟子们的微信群里发了一张正面大头照,并发问:“查老师和各位同门,看这张照片像三十几?”师弟师妹们很快回应:“20岁不能再多了。”“18。”“17。”我附和表示赞同。照片上的孔源沐浴在从雅致的窗帘外射过来的暖黄色的光线里,面色柔和,没有丝毫睡眠不足状。我们已无从知晓,孔源是不是有什么预感,在以这种方式与我们道别……
孔源把这个微信群当成家,几年来,隔上一段时间他就会在群里放声高歌,而且往往是连续唱上好几首,大多是俄文歌曲。这些歌被传唱的频率不高,但都很有特色,他对俄罗斯艺术的深探程度可见一斑。孔源会吹口琴,我也是在这个群里得知的。三年前他的口琴才艺在群里一亮相,我被惊到了:这孩子亲口跟我说过学过手风琴,可没听说还会口琴啊? !弟子有爱好或副业,我特别欣喜,尤其是对于视学术为至高使命的孔源,他非常需要爱好的调剂。有了女儿之后,父爱之光四射的孔源几乎没有再在群里放歌,我相信他是把歌唱的热情与气力留给了爱女。
孔源从我们系到了城市与环境学院读博以后,他的婚恋问题成了他的父母孔老师和孙老师,还有我不约而同惦记的事情。我们习惯性地担心,一天到晚钻研学问的孔源,可别不把找女朋友当回事啊……。当我们还处于想的阶段时,小孔同学很快展示了其快速的行动力。他在驾校学车时认识了我们学院梵语专业的博士生小周同学,两人一见钟情。当我受邀参加孔源的婚礼时,我惊讶于他俩的夫妻相——就应该是一家人啊! 我从未见过我这位弟子穿正装,那天,西装革履的孔源帅气耀眼,仿佛瞬间从羞涩的大男孩脱胎成了中流砥柱般的男子汉。身旁的利群小巧玲珑,大气中含着娇羞。彼时彼景,我的心里有种儿子终于娶到称心如意的妻子的放心感。他们的女儿满月后,孔源给我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老师,您来看看我的孩子吧!”我马上答应,但心有愧疚:我应该主动提出去看看小宝宝啊! 在他昌平的家里,肉嫩嫩、粉扑扑的小婴孩令我爱不释手,才女利群持家有方,贤惠能干,和谐温馨的家庭氛围让我彻底放了心。今天来看,孔源的生命虽然在三十六岁划上了句号,但他学业有成,工作稳定且能较好施展教书育人的才华,学术成果卓而不群,父母健康,妻女相伴,应当算十分圆满了! 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孔源在我们系只呆了三年,但他对系里的老师充满感情。11月13日他离我们而去,整整一年前的这一天,他还发语音给我,表达了因一个会议不能于次日参加左少兴先生遗体告别仪式的遗憾。俄语系的老师们对这位特殊的学生实在是厚爱有加,关爱良多。惊闻孔源突然离世,数位老师,包括已经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任教的俄籍教师叶莲娜都表达了深深的惋惜与悼念。我们,孔源的老师和同学们,以饱蘸泪水的文字回馈他以同样的情与义。三天之内,大家的回忆从北京、上海、杭州、成都、深圳和美国汇入未名湖,汇成外国语学院公众号推出的孔源纪念专辑。
同学和师弟师妹们回忆孔源最多的是他博览群书、学识出众。孔源的阅读量惊人,不仅超过绝大多数同龄人,而且超过一些学界的师长,譬如我。他嗜书如命,买书不断。孔父孔凡君教授曾不止一次和我说起:孔源总买书回家,书柜都装不下了,他只好一次次地把自己的书搬到办公室,腾出地方装儿子的书。书读得多,思考的问题就多,对自己的要求也高,这就是孔源。这是个不需要老师“点火”的学生,对于他我好像一直在扮演“撤火”的角色。每当我俩交流时,一听到他道出庞大的自我规划项目,不管他愿不愿意,我就往下砍、删。这么一个待人诚恳、心思单纯、好学上进的孩子,我对他应该除了满意,还是满意。不过有一次我对他表达了不满,甚至要发火:离硕士毕业论文答辩大约还有两个多星期时,他又不按常理出牌了,突然提出要推倒重写。我记得他鼓胀着腮帮子在我面前罗列出一堆的瑕疵。我说:咱们不是正在修改呢吗? 这些都是小问题,大的方面没有问题。他列出的那些都被我一一驳回。论文答辩十分顺畅,最后,不轻易夸赞学生的彭甄老师对孔源大加夸奖,我观察到平素表情严肃的孔源笑开了花,笑得满脸通红。我从没见他那么开心过。
赤子如他。
我一直有个遗憾:孔源没能留在北大工作。孔源博士后要出站前一年,我们就他的未来交谈过。我认为,历史系相对适合他。若留在北大,他能在除了历史系的多个平台——至少在城市与环境学院、国际关系学院、俄语系、英语系,还有后来成立的区域与国别研究院这几个院系——施展才智,这样的青年学者定能成为北大的共享资源,这是双赢啊! 可惜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实在是一大憾事。孔源离去后的那几天,我几番进入首都师范大学和相关的学术网站浏览,又流着泪阅读了首师大历史学院师生的悼念文章,待人真诚、工作勤勉、业务过硬的孔源深受同事和学生的认可与喜爱。在全国高校第四轮学科评估中,首师大的一级学科世界史位列A档。这个高水平的团队才俊云集,充满活力,孔源在那里如鱼得水,我深感欣慰!
孔源曾向我提议:一起出本关于清代中俄文化交流的教材,一起走一遍诗人穆旦(查良铮)远征军时期走过的路,尤其后者,他提了好几次。他曾经同我探讨穆旦的诗歌创作,数次表达对穆旦诗歌如何喜爱……。孔源,你走了,我找谁去一同前往啊?
数天来,思绪纷飞。不知为何我总在脑海里勾画孔源老年时期的模样:如何著作等身,如何桃李遍天下……
不过,孔源,我希望在天堂里你不再从事学术工作,尝试一种全新的活法吧! 天堂有孔,那是天堂开向尘间的一扇窗。当天堂里的那束光源从孔中射向人间,当清澈的水源飞流而下时,尘世上的我们知道——那,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