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主持:丁帆
一
最早接触“酒”,我还是个孩子。那时,我的家乡山东蓬莱产一种地方名酒,叫“醉八仙”。
早就听过“八仙过海”的故事,看到酒瓶上的八仙人物,总感到有一股“仙气儿”能从酒瓶中走出来,特别是当大人打开瓶盖,将酒倒入碗中的时候。
于是,我连“醉八仙”、蓬莱阁、酒是一同喜欢上了。
二
我村有三位称得上“酒仙”级的人物,他们常喝“醉八仙”。
一位是我同学的爸爸。他平时和蔼可亲,笑容可掬,一喝上酒就云里雾罩,向我们这些孩子叙说仙国之事。最精彩的是他鼻子上的一点红,那特别的“亮”点表明,他离成仙不远了。
第二位是一个说书人。不喝酒时,他是怎么也不会张口的,一旦喝了“醉八仙”,特别是喝得恰到好处,就会来到村里的聚场——一个叫大石马的地方说书,像《封神榜》《说岳全传》《聊斋》《桐柏英雄》就会绘声绘色从他那两片薄嘴唇中流出,有时伴着酒气和口水。此时,他仿佛中了魔似的讲着,将一个村子的精、气、神都点醒了。
第三位是我父亲。他一天一瓶“醉八仙”,从早到晚喝的是仰脖子酒,不加菜,连花生米也不吃。不过,父亲很少醉,喝得多了,会往炕上一歪,打起深沉的呼噜,有时,还伴着长吁长叹,从这里我似乎能听出父亲的快乐与伤感。上大学后,假期回家,我总给父亲带瓶好酒,但他总说不如“醉八仙”。此时,我发现父亲喝过的酒瓶子随手扔了一地,有立有卧,看来被喝光酒的空瓶子也会醉倒,透出了仙气儿。
那一年,我登蓬莱阁,在八仙曾喝酒用过的石桌前坐了一回儿,又到悬崖边北望大海,在碧空无云中有清风仙气扑面而来。此时,我才体会到“醉八仙”是与仙岛、大海以及海市蜃楼连在一起的。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虽没喝“醉八仙”,但仿佛已经醉了,有些飘飘然起来,也实实在在感到,周身被一股仙气儿灌注。
三
后来,我品尝过“醉八仙”,但并没感到有多少仙气儿。真正有一种灵气,是我第一次喝醉的时候。
那是第一次到岳父母家,正好赶上过春节。欢乐的气氛让我们青春的心有些荡漾,特别是内弟在欢乐的气氛中有些寂寥。于是,他提出与我一起喝酒。
我一听也有些跃跃欲试,就说:“行啊,喝着玩吧!”
在一旁的岳父酒量不行,就劝阻说:“你们俩算了,好好说说话不成吗?”
内弟就说:“爸,你别管。大哥能喝着呢! 喜庆日子,多难得,不喝点酒,多没意思。”
我知道内弟的酒量有限,喝杯红酒脸就红,他要与我对喝,我根本不介意。
我问内弟怎么喝,他说:“听大哥——您的。”
我说,那这样喝:“你喝红的,我喝白的。”
内弟说:“我喝两杯红的,你喝一杯白的?”
我信心满满说:“咱俩一人一杯,我决不占你的便宜。”
内弟神秘一笑说:“这可是大哥你自己说的,不要后悔啊!”
我补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这样,我俩开始喝起来。我先喝了四两汾酒,后来内弟建议换酒,于是我就改喝董酒。
喝了二两董酒,我突然发现,内弟不仅没醉,却越战越勇,尽管他面红耳赤。
此时,我感到不适,再喝就醉了,便提出到此为止。
没想到,内弟跟我认真起来:“大哥,好汉可是一言九鼎啊! 继续发扬革命精神。”
又喝了二两董酒,我就什么都不知道,醉了。
这一醉,我作了个逍遥游,天南海北、上天入地、知与不知。自己似乎变成一缕游丝,还游到蓬莱阁,最后进入“醉八仙”中睡着了,只是感到这个葫芦似的酒瓶子太狭窄了。
经过一天一夜酣睡,醒来时,岳母为我煮好的小米粥,我仿佛变成那个做过黄粱美梦的卢生。
后来,妻子告诉我,内弟是一边喝酒,一边出去呕吐,再回来与我一比高下。
我找内弟讨说法,他跟我嬉皮笑脸道:“大过节的,陪不好姐夫,是我失职。”
四
后来,我又醉过一次。
那是大学同学来北京,我们几个人都醉了,呕吐得厉害,还在宾馆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回家,头痛欲裂。我不得不坐一站地铁,下来缓缓再坐一站,这样反反复复,可谓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家。这次,我体会的不是酒的仙气儿,是活受罪。
自此后,我有意控制自己,不喝那么多酒,更不贪杯。更多时候,以小酌形式,让自己体会喝酒的乐趣,至多是微醺状态,刚刚好的时候,就坚决不喝了。
我曾一人自斟自饮过一年多时间,喝的是高度酒衡水老白干。微醺时,我能写出意想不到的美妙书法,还会乘兴诵读李白的《将进酒》,于是人生、书法、生活、日子也就被注入新鲜活力,更多了很多的仙气儿。
这是一种灵魂出窍和精神飞升的过程,如一个滑冰健将在冰上轻松滑动、旋转、飞跃,自己好像一下子也变成了一个梦境。
五
这几年基本将酒戒了,最主要的是不想喝,喝了感觉不太舒服。
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 生活本就没有必须,只要心态好,精神足够强大。
当静下心,我会将年轻时收藏的好看的酒瓶拿出来欣赏,自有一种快乐变成的仙气儿。
我还珍藏了一瓶女儿红,原打算有女儿时作陪嫁用。现在年近六十,不可能有女儿了,于是常拿出来欣赏。有时看着看着,女儿红突然变成了何仙姑。
儿子出国时给我带回一瓶秘制花酒,我为其美妙的形状吸引,一直没喝,置于书案上观瞻。瓶高35厘米,瓶底宽6厘米,瓶口宽3.4厘米,内装栗黄色的酒。这又是另一版本的何仙姑。
那天,我读到张晓风的散文《米泉》,有这样的句子:在一粒米上打个孔,酒就会从中流出。这既是诗,又是一股仙气儿。
我愿从“醉八仙”开始,到自己的沉醉,再到今天的无酒生活,都一直保住这股“仙气儿”。
这也是为什么,我能从林语堂的话中获得生命的真意,这句话是:“尘世是唯一的天堂。”其中看似无酒,却有久久不散的酒的仙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