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净卿
由同济大学王菡薇教授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历代名画记注译与评介》最终成果近日由中华书局出版了。
《历代名画记注译与评介》一书集注释、翻译与评介于一体,是古代画学研究的创举。注释能够帮助读者逐字逐句地理解原文,但是难以形成整体的印象,因此白话文翻译必不可少;但是白话文翻译只能亦步亦趋,读者仅凭翻译还不易达到更深的理解,该书的评介部分则可以弥补这种不足,帮助读者形成关联性思考、批判性认识。
与以往注释本相比,本书注释的一大特点是精炼、简洁。如果读者对于个别字、词、句仍然有疑问,很容易从白话文翻译中找到答案。另外,本书的白话文翻译非常注意照顾古代汉语的语法结构,凡是由于现代汉语习惯的需要而增加字、词,才能使翻译文意通畅的,作者都一律用括号将增加的字、词部分括起来,充分体现了作者严谨的治学态度和缜密的学术思路。
值得提到的是,《历代名画记注译与评介》一书对于原文本的分段是笔者所见的译注版本中最合理的。之前的《历代名画记》译注版本中,或是没有分段,如俞剑华注解本、朱和评注译本;或者分段不够科学,逻辑层次不够清晰,如冈村繁等注译本。举个例子:《叙画之源流》中“奎有芒角,下主辞章……故天雨粟……故鬼夜哭”与“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天地、圣人之意也”这两句,冈村繁等注本都将它们隔离开来,分属不同的段落,而本书作者则将它们合在一起,算作是一段里面的内容,我认为,作者的这种分段更为合理。
对原文精细化而又准确地进行分段注解、翻译与评介,便于读者字斟句酌,对原文细嚼慢咽。但是分段注解不大便于读者在整体上把握文意,于是在本书最后,作者又将《历代名画记》津逮秘书本的原文附上,体现出作者的良苦用心。
在本书《前言》中,作者用了一定的篇幅对《历代名画记》的学术史进行了梳理,包括校勘、标点与注解类,专题与文献考辨类,美学思想与观念类,撰述体例与方法类等,既囊括国内《历代名画记》研究成果,也涵盖了海外的译注与研究,尤其是来自日本艺术史界的研究成果。又如在《论画六法》的评介中,作者用很简练的语言对“六法”的“二二之断”法、“四字之断”法的学术史进行了回顾。这类精炼的学术史梳理对于读者而言,非常友好,既简便又很实用,读者如果对某个问题感兴趣,可以据此用回溯法,进一步查找参考文献,对《历代名画记》进行深入研究。
本书除了在撰述体例上有诸多创新外,从内容上看,对《历代名画记》注解与研究也有很多推进。研读过《历代名画记》的读者大概都有印象,有些字、词、句不易理解。比如顾恺之《论画》中:“《列士》有骨俱,然蔺生(注:蔺相如)恨急烈,不似英贤之慨,以求古人未之见也。”此句中“有骨俱”,冈村繁本译作“人物的个性充分地表现出来”,朱和评本译作“表现出了画中人物的个性风格”,这类翻译做了意译处理,不够贴近原文本,不免让人费解,因为“骨俱”不等于“有个性风格”。承载本译作“所作人物均有骨法”,添加了主语,而王菡薇本译作“(画中人物)都具有骨法”,将原文中的主语用括号括起来。王本既照顾了古代汉语的习惯,又照顾了现代汉语的结构,读者一看就知道如何从古代汉语对应到现代汉语。当然如果要细究,“有骨俱”这一句式还有问题,“有”与“俱”在语法上看起来是重复的。“有□俱”是否是特殊句式? 仍值得再探讨。另外,俞剑华、陈传席皆认为本句中“有骨俱然”四字为误入,或因前文已经有此语。
其次,上引句中“以求古人未之见也”,前人句读多作“以求古人,未之见也”(如俞剑华、陈传席、冈村繁、朱和平、承载等译本)。惟王菡薇本作“以求古人未之见也”,译为:“求之于古代(同类题材的)画作没有见到(如此表现的)。”作者的断句和译文可谓打破陈见、石破惊天,为我们带来了非常不一样的解读。实际上,按照传统断句法,“以求古人”缺一个实质的宾语,意思是不清楚的。因此,笔者非常赞同作者的断句法。因小可见大,作者这类看似不起眼的改动,实是其积数十年之功的成果。
《历代名画记》中还有一些专有名词,由于语境的缺失,原初涵义已经很难求证。作者集诸家之长,让许多“疑难”也能得到进一步合理的解释。比如顾恺之《论画》中的“南中像”,冈村繁认为“南中”即“江南”,陈传席将“南中像”注解为“南方画像风格(兴起)”。本书作者通过联系上下文,认为“南中像”是“绘画技巧(或绘画意境)方面高于‘即形象布施之象’的一种绘画风格”,但这种具体形貌已经不可考证。作者这类结合具体语境的评介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历代名画记注译与评介》一书注、译、评结合,可以称得上是古代书画文本注译的一个范本。诚然,张彦远对于“六法”解读的推进、书画用笔在这种解读中的意义、绘画中的心手关系等等,都有必要再行探讨。这些话题既涉及美术史,也关涉美术史学,更牵涉到中国美学的深层次问题,相信该书的出版会更加有利于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