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毛笔字的人都喜欢抄点古诗词,我抄得最多的古诗中有两首是直接说酒的。皆是千古绝章。一首是李太白的《将进酒》,显示了谪仙豪迈、奔放、傲视一切的非凡气概。另一首是曹操的《短歌行》,表达了他苍茫的“去日苦多”的戎马生涯,说实话,我看《三国演义》,对曹操从来是恨的成份多,然而,短歌行抄多了,不知不觉有些改变。
但谁想得到,我这个时常抄《将进酒》《短歌行》的人,竟然是一个酒精过敏,喝一点酒就脸红得像鸡冠似的人?
想起半个世纪前的事情,那时我在黑龙江七星泡农场当知青,下乡半年后,知青分工种,我分到菜园子,一个朋友却分到酒窖烧酒,那天我到酒窖找他玩。一进那间土木混建的小屋,立时热得我昏头胀脑,汗水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就和后来进桑拿房一样。朋友说,土法制酒,都要高温。他早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短裤,忙拉我躺下,平躺在地下,说是热气往上走。我照此办了,四肢和后背都紧贴地面,果然凉快些。
随后喝酒。朋友说,这是纯粮食做的酒,好酒,度数很高,足有58度。说着从刚出炉的酒滴中舀了一勺,让我喝。我喝一口,好辣,立时脸红脖子粗。这个时候才晓得我是酒精过敏的人。那朋友一脸嘲笑,仿佛我是极无乐趣的人,不识人间佳酿。他一口接一口喝,喝尽了又去酒滴中舀,原来他是个酒鬼,让他去烧酒,好似老鼠掉进了米仓。我说不清他当时喝了多少酒,反正他是舌头不好使了,走路摇摇晃晃,临走前,他又偷偷灌一茶缸。
我们睡的是南北大炕,一屋子睡四五十号人,到了半夜,忽然闹将起来。我起身看,只见那朋友赤条条从上铺跳了下来,满脸通红,胸口也红彤彤,高声嚷着,满口胡言,几个人上前拦他,都拦不住。这时我才知道,他把茶缸里的酒又喝光了。通铺的上铺有点斜,用一根铁棍支着,朋友伸手一抓,那铁棍就抓在手里了,他舞了起来,众人纷纷躲避,他嘴里嚷着,苏修打来了,他要去打苏修。就往门外走,看着他手中的铁棍,没人敢拦他。
他走进了夜天,跌跌冲冲,没有几步,就一头栽在雪地上。从此以后,他眼神总有些混浊,思维也易出问题。
那时,有个天津知青,拿了一本书,记得是苏联作家裴定的小说《城与年》,他指着扉页上一句话,让我看,什么意思?我仔细读了,是这么写的:如果我喝的是酒,那我喝的是水。
我想了想说,不就是像喝水一样喝酒吗?那就是喝酒无度呀。天津朋友说,你说得不错,是这个意思,不正是说我们当下?
是啊,那是个离奇的年代,是个醉醒难以分辨的年代。大概也就在那时,我第一次读到了《短歌行》中的句子: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也遇见了我一生中见过的喝酒最厉害的人。
有一次宣传会议,各个农场宣传科都有人去。散会时照例要喝酒,都互相敬,一时闹哄哄的。这时,站起一人,脸白皙,个子偏高,却不见强壮,别人都拿小酒盅,他却用喝水的杯子,别人喝一盅,他喝一杯,那可是土制的烈酒呀。而且,他都是自己先喝了,再光着眼看别人喝,要是别人赖了,他也无奈,只得再去找下一个对手。最后满屋子的人都坐下,不作声了,他还拿个杯子在转,脸依然是白的。我找他说话,没想到也是上海知青。我说,你从哪里来的上海人,上海从没见过你这么喝酒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可能是遗传的,一个家族的人都特别能喝,喝下去没感觉。他说他曾经喝了两斤,再去开拖拉机的。
我叹为观止,又想起裴定的话:如果我喝的是酒,那我喝的是水。
当下,在很多人眼里,喝酒成了优雅的象征,总不能让我们老是回忆艰难的生活,憋气的生活,于是,就有种种选酒、储酒、醒酒的法子,有高尚的喝酒格调,十分精致,林林总总,我是不太懂,看起来像搞艺术一样。
我从小看水浒,最佩服的是武松。梁山武松最英雄。可不知道,他打虎前喝的是什么酒? 我想他喝的或许不是土法烧的烈酒,可能是米酒,度数不高,但后劲足,要不然能喝十八大碗吗? 又想,他可能喝的就是烈酒,就像我遇上的那个脸白皙的上海知青,要不然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一顿拳头打死猛虎呢?这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