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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9月29日 星期三

    一波三折、跨越六十年的编纂

    舒晋瑜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9月29日   14 版)

        《小蓬莱阁传奇十种》,收入《古代戏曲丛刊十集》

        从上世纪50年代至2020年底,持续六十多年编篡,《古本戏曲丛刊》终于出版了。一千一百九十三种传奇、杂剧、宫廷大戏,从元代至清末,中国六百多年间最优秀珍贵的戏曲作品几乎都收入囊中,构成了一个宏富、完整的戏曲文献体系。

        这是迄今为止最大的中国戏曲作品总集,收集了留存于世的绝大部分戏曲孤本与珍本,是新中国规模最大的古籍整理成果之一,也是当今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继承和积累的重要标志。六十年间,丛刊出版过程一波三折,文学所几代学人为《丛刊》的编集出版付出了切实的努力。

        一

        1952年,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后来的中国社科院文研所)所长的郑振铎有一个庞大的计划,他希望系统地汇集影印古代剧本,把中国戏曲全部网罗进去,把数千种古剧本编成丛书,以供后人研究。

        “只有从事搜集资料的人,只有研究戏曲史的人,方才知道搜集资料是如何的困难。那工作是艰苦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要一点一滴的累积起来的。古剧收藏家的辛勤,诚如如鱼饮水,冷暖自知。”1954年2月11日,郑振铎在《古本戏曲丛刊初集序》的序言中,表达了想要“使之化身千百,俾古剧能为今天人所用”的愿望,同时表达了对中国传统戏曲的深厚感情:“中国戏曲在人民群众之间有广大深厚的基础,它们产生于人民群众里,植根于人民群众的肥沃的土壤上,为历代的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我们可以说,没有一种文学形式比戏曲更接近人民,使其感到亲切、感到欣慰,而且得到满足与享用的了。”

        郑振铎的设想是:初集收《西厢记》及元明两代戏文、传奇一百种;二集收明代传奇一百种;三集收明、清之际传奇一百种。四、五集以下,则收清人传奇,或将更继之以六、七、八集,收元、明、清三代杂剧,并及曲选、曲谱、曲目、曲话等有关著作。若有余力,当更搜集若干重要的地方古剧,编成一、二集印出。期之三、四年,当可有1000种以上的古代戏曲,供给我们作为研究之资,或更作为推陈出新的一助。他还说:“这将是古往今来的一部最大的我国传统戏曲作品的结集。”

        1954年至1958年,郑振铎以个人力量主持出版了“丛刊”的前四集,共约四百册。前三集收录元明清南戏传奇,每集各计剧目一百种。《初集》1954年出版,收录元杂剧《西厢记》和元、明时期戏文传奇一百种。其中第一种书《新刊奇妙全相注释西厢记》为海内外孤本。《二集》1955年出版,收录明代传奇一百种。其中文林阁刻本《张子房赤松记》《高文举珍珠记》《刘秀云台记》等较为稀见。《三集》1957年出版,收录明末清初剧作一百种,绝大部分为梨园钞本,不少为梅兰芳、程砚秋等名家收藏。《古本戏曲丛刊四集》1958年出版,专门收录元明二代的杂剧,收录杂剧总集八种,共有三百七十多个剧本,以元人杂剧为最多,凡传世的元杂剧,几乎搜罗殆尽。其中明万历顾曲斋刊本《古杂剧》聚集各家所藏,配成全帙,弥足珍贵。

        1958年10月16日下午4时,郑振铎出国访问前一天写完序文,第二天不幸因飞机失事遇难,第四集序文成为他写作生涯中最后一篇。

        此后《古本戏曲丛刊》的出版艰难,但仍有学者前赴后继接续这项艰巨的事业。

        二

        为了配合历史剧的改编工作,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齐燕铭倡议先编第九集清宫廷的戏本(升平属)。于是,1964年,由吴晓铃先生主持,赵万里、傅惜华、阿英、周贻白、周妙中等学者组成新的编委会,续编了《古本戏曲丛刊》第九集。该集均为国家图书馆、故宫博物院等处收藏的清内府钞本及朱墨或五色套印本。正在继续编纂第五集的时候,遇上了十年浩劫,这项工作停顿了十九年。

        1981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中有这样一句话:“从事古籍整理的人,不但要知识基础好,而且要有兴趣。”

        李一氓就是知识基础好而特有兴趣的人。1983年,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第二任组长李一氓又抓紧了《古本戏曲丛刊》的续编工作,召集研究人员和出版社、图书馆的负责人,商谈了多次。1986年,吴晓铃先生主编,与邓绍基、刘世德、吕薇芬、么书仪等学者合作,编纂第五集,交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该集收录明后期及清顺治、康熙时期的戏曲作品85种,另附2种,包括数种日本、法国等海外收藏而国内已未见的戏曲版本。

        在《谈〈古本戏曲丛刊〉的出版》中,李一氓撰文回忆郑振铎:“特别值得钦佩的是他以个人力量编印了《古本戏曲丛刊》四集,共约四百册。但是由于他因公殉职和十年浩劫,第五集以后就没有人继续编下去了。……我做为接替郑先生管理古籍整理规划的职责和郑先生很亲密的一个朋友,现在可以放心了,可以算对得起他了。……”(1986年8月 3日《解放日报》)不幸的是,李一氓没有看到六、七、八集的编印,就与世长辞了。

        三

        就像是曾经参加前四集的——北京的陈恩惠先生、郑云迴女士、周妙中女士、伊见思先生和上海的丁英桂先生一样,吴晓铃先生说他们是“寞寞地辛勤着,不求闻达,未为人知,然而永远也不会被我们忘记”(《古本戏曲丛刊第五集序》)。后来的学者也是“不求闻达”,甚至序言的署名也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古本戏曲丛刊》第五集的首次编辑是吴晓铃在周妙中大量访书的基础上完成的,在李一氓的支持下,吴晓铃先生将选定的一百余种顺治、康熙、雍正三朝的传奇刊本和抄本汇齐之后,连同编目一起交给了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审阅之后把全书送回,要求重新查书、比较版本、选择书品、配补缺页和漫漶不清的印页,同时要为这些刊本、抄本的作者、出版者、出版年代进行考订……在目录上要有标注。

        北大中文系55级(60届)的毕业生吕薇芬和68届毕业生么书仪参与了《古本戏曲丛刊》第五集的编辑工作。

        吕薇芬回忆说:“开始的时候在所里给我们分配了一间专门的屋子。小屋子里放了各种参考书。我们是很辛苦的。因为这事有时间限制,吴先生又弄了一百多种书,时间紧任务重。我们两个性格还比较像,又着急又不敢偷懒。查好书之后接着编目录,天天都去所里,去了一个多月。我和么书仪查书时一起去各地图书馆,上海、杭州、山东……”吕薇仪说,她们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断代问题。有的书是没有作者的,怎么断代? 只好先看参考书,但最主要、最有根据的办法,就是找那个字。剧本里面提到的,就从剧本里面找内证。很多时候要把整本书看完后,才知道内容,才知道用词等等,然后才能断代。交给她们的这一百多种书,每一种吕薇芬、么书仪都过目排查了,最后出版时收录的是八十多种。

        么书仪至今保存着当年的一沓子笔记。笔记中记录着她和吕薇芬去过中山大学图书馆善本室,查阅过他们的《笠翁传奇十种》《墨憨斋新曲十种》《念八翻传奇》《芝龛记》《旗亭记》。去过中山图书馆,查阅了他们的《笠翁传奇十种》《玉燕堂四种曲》《西堂乐府》《芝龛记》《六如亭》……南京图书馆的管理员曾非常惊讶地问:“你们从哪里知道我们有这本书?”

        么书仪还记得她们去上海图书馆善本室,查阅过上图所藏的孔传鋕“三软”中的《软羊脂》和《软邮筒》,吴晓铃先生著录的上图藏本是“抄本”,可是,吕薇芬和么书仪在上图却看到了这两种传奇的“稿本”,当时的高兴之情难以言表。

        但是,也有因为要复印“海内孤本”需要加倍付费而囊中羞涩的时候。吕薇芬打扫了所有的公私款项,还差一点,最后,她把二人租用碗筷押金换回,才凑齐了复印图书馆民国抄本《软锟铻》的费用,二人把重金复印到手的海内孤本小心翼翼地锁进箱子,就坐在大明湖边一个烤白薯摊子的小板凳上,一边吃烤白薯充当午饭,一边商量怎么回北京……

        四

        《古本戏曲丛刊》虽然是一套

        影印的丛书,但并非只是将各时代珍稀戏曲文献加以汇集、影印出版这么简单。戏曲作者是谁,写于什么时代,如何分类? 如何排序? 哪些作品应该放入《丛刊》六集,哪些应该放入七集、八集? 这些都涉及严谨的学术问题,蕴含着文本考证、版本鉴别等多方面的学术研究。郑志良为各集所收文献认真排序,并对选目提出过很多基于扎实考辨的具体建议,比如他曾专门考证过艺术研究院收藏的《新编遇合奇缘记》的作者满族女作家桂仙,是八旗贵族出身,与存韫斋是恋人,存韫斋应是清宗室存华。因此他建议将存韫斋所作《龙江守岁》附于《新编遇合奇缘记》之后,得到专家的一致认可。

        么书仪和吕薇芬对此更是有深切的体会。“版本问题最麻烦,如果是刊本,是哪一朝何处的刊本? 家刻还是坊刻? 如果是抄本的话,是谁的抄本? 是稿本? 家抄本? 旧抄本? 传抄本? ……都要尽力弄清楚。为此,文本本身的印章、批点、序文、末识、题诗、题字、所署室名别号、书品、讳字等等,都有可能是依据和线索,而最棘手的是草书序文和印章,有时候,去请教文学所以博学著称的曹道衡、沈玉成、陈毓罴……他们也会一筹莫展。”么书仪回忆,在选择版本的时候,碰到过的最有意思的情况是:一个传奇作品的两个半叶都是断版的拼接,开始读起来上下两块断版的文意总是连接不上,她们俩读来读去很多遍,想来想去不得其解,最后吕薇芬突然发现——两叶的断版上下段相互错接在一起了……这是一件即使是在古籍整理的专著上都找不到的奇怪错误啊! 找到了这个“答案”的当时,她们俩高兴之极,所做的处理只能是注明把它断开重接——“断开重接”四个字看起来并不起眼,可是这四个字背后的甘苦只有亲历者才知道。

        这种真正的考据和研究过程,也使参与的学者打下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五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由于种种原因,《古本戏曲丛刊》的编纂工作陷入停顿。不仅原定计划中的清代戏曲还有大量的存本未及编集和影印,半个多世纪以来在海内外陆续发现的元明戏曲剧本,也有待编目和收录。不少知名学者呼呈完成《古本戏曲丛刊》的编纂出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中华书局编审程毅中在2012年向全国古籍整理出版古籍规划领导小组递交了《关于完成〈古本戏曲丛刊〉的建议》,希望把《古本戏曲丛刊》后续部分列入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项目,使全书得以完璧。建议得到有关方面的高度重视,《古本戏曲丛刊》六、七、八集很快被列入了《2010-2020年国家古籍整理出版规划》。

        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决定重新启动《古本戏曲丛刊》六、七、八集的编纂工作。学研究所高度重视“丛刊”项目的后续工作,积极与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沟通联络,迅速组建由文学研究所牵头、有关老中青学者共同参与的“丛刊”六、七、八集编纂工作协调小组。刘跃进负责学术组织工作,刘世德、吕薇芬、么书仪等先生负责学术指导工作,李玫、李芳负责学术联系工作。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由方自金社长亲自挂帅,组成以殷梦霞副社长为核心,以廖生训、于浩、程鲁洁、南江涛、苗文叶、李精一等编辑为骨干的专业编辑团队。

        2014年1月,“《古本戏曲丛刊》六、七、八集编纂启动座谈会”召开,标志着这一重要项目全面重启。2016年,《古本戏曲丛刊六集》出版,收清代顺治至乾隆前期的传奇和戏曲别集七十七种,共计一百零九种剧目;2018年,《古本戏曲丛刊七集》出版,收清代康熙到乾隆时期传奇作品和作家戏曲集五十五种,其中包括戏曲集八种,合计收入传奇、杂剧共九十二种;2019年,《古本戏曲丛刊八集》出版,收清代乾隆、嘉庆时期传奇、杂剧集七十种附二种,合计传奇、杂剧八十一种;2020年底,《古本戏曲丛刊十集》出版,收入清代乾隆至光绪时期传奇、杂剧集七十三种附一种,合计收入传奇、杂剧一百三十八种。《古本戏曲丛刊》全十集共收入元、明、清传奇、杂剧等一千一百九十三种,合计成书一百四十一函一千三百九十八册。

        《古本戏曲丛刊》实现的是学术的积累,是文化的传承。作为新中国最重要的古籍文献整理出版工程之一,丛刊出版是我国出版事业整体业绩的生动写照,对于推动戏曲研究和戏曲学科建设功莫大焉。甚至有专家认为,没有《古本戏曲丛刊》,就不会有《中国戏曲发展史》。这套蕴含着几代学人和出版人希望与梦想的重要文化基础建设工程,最终配成完璧,完成了郑振铎、吴晓玲等先生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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