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友人对我说,写作上的勤勉,使你成果宏富,一个业余的写作者,居然累积了八百多万的文字,值得我等尊重。但是我觉得,你应该停歇下来了,因为写得多,自然就露出弊端:要么自我重复,要么自我覆盖,新在旧中,旧在新中,卓异和独特的成分,已经不多了。
其实我早就隐约地有这样的想法,但被他点破,还是不禁一顿,一阵苍凉、一阵幻灭,扑面而来,使我久久不愿吱声。他摇摇头,“对不起,我说得过于直接,多少有些残酷。”我凄然一笑,“然而,我刚近六十,还有那么漫长的余年,如果停止了新的创作,让我如何度过?”他说:“你可以读闲书,不慌不忙地写写回忆录。”我说:“读闲书,自然尚可,但写回忆录,便有些不知深浅,要知道,写回忆录,非伟者、大者和高者而不能为,我等不过是一枚草芥、一只蠕虫,不值得记述。”他说,你错了,草芥也有春秋、也有枯荣,蠕虫也有道路、也有冷暖,都有自己的生存轨迹和生命体验——这就是“唯一性”“独特性”的存在,都有“自我”的价值,完全可以呈现出来,让人观赏、让人玩味,给人以启示,裨益他的人生。从这个角度说,无名者的回忆录,或许也是一种文学化的功德,不亚于诗、散文、小说。这就如同,大机器也需螺钉,饕餮者也不舍微米,都是运动和进化链条上的环节,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正如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序言》所说,“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
友人说得直截而恳切,不免打动了我,便真的开始看闲书。至于写回忆录的事,因为还没有强烈的内在驱动,便暂时放在一边。
我读书一般都是循着周氏二兄弟的书目索引,即:按他们所列的书单,或文章中提到的典籍,去选取自己的读物。但既然是看“闲书”,知堂的趣味更为切近,便遵循于知堂。知堂热衷于希腊神话,不仅读,还孜孜矻矻地翻译,基于这一点,便选了他所推崇的哈理孙女
士的《希腊罗马的神话》,开始了闲读之旅。
这是一本小册子,立足于普及知识,读过之后,感到收获还是大的,因为以往对这方面的知识,都是随意的涉猎,零零散散,似是而非。一旦系统地阅读,就明晰了脉络,知晓了内里,觉得,无意义的神话,正是有意义的文学的发端。便顿然察觉,几十年的阅读,读了很多,虽也有腹笥充盈之感,其实在常识层面,还大为缺乏,甚至几近于无知。这样一来,闲适的心态变了,不敢再轻视“闲书”,因为它“闲”在“正经”里,也是学问的正途。
哈理孙女士虽然学问做得小,但她的回忆录却写得很用心,颇为自得地在她的回忆录里记述自己的生命感受。
譬如她写到死。她说:
“在一个人回忆的末后似乎该说几句话,即表示对于死之来临是怎样的感想。关于死的问题,在我年青的时候觉得个人的不死是万分当然的,单一想到死就使我暴躁发急。我是那样执着于生存,觉得敢去抗拒任何人或物,包括神,或魔鬼,或是运命它自己,其都不能消灭我。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假如我想到死,这只看作生之否定,一个必然的结局,一条末了必要(断掉)的弦罢了。我不再怕死,所怕的却是病,即坏的错乱的生。可是病呢,到现在为止,我总算逃过了。因此,我对个人的不死已没有什么期望,就是对未来的生存也没有什么希求,一切都坦然了。我的意识很卑微地与我的身体同时开始,我也希望它很安静地与我的身体一同完了。会当长眠夜,无复觉醒时。很好。”
她的话,让我立刻就联想到了吉田兼好在《徒然草》中所说,死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可怕的是病。因为“如为疾病所犯,其苦痛殊不易忍”,会让人神魂不安,丢乖露丑,失去尊严。
我便不禁感到,虽然个体生命,有殊大的差异,但基本的人性状态和普遍的人间情理,都是相通的。由此可以看出,所谓读闲书,并非是无聊无为的填充,也不仅仅是应和了晚年心境的求知求是之途,更是生活的重温与生命的验证之途。因为别人的感受和自己的经验一旦契合,就会生出一种叫“会心”的
东西,就会建立起一种个体和群体的自然联系,觉得自己的一切原来始终就与人类和万物有关,就会化解孤独与虚无,进入沉静坦然之境。还有一点启示:“自我体验”虽微,却也不无意义,一旦写在纸面上,也会给别人提供“验证”的案例,验证在验证之上,就参透了人情物理,常识变成真理,知识变成了智慧,人就不再纠结于显与隐、甚至老与死,变得豁达、自信和喜乐了。
接下来的阅读,哈理孙女士居然给了我出其不意的震撼,那是她关于老年的论述——
“老年是,请你相信我,一件好而愉快的事情。这是真的。当你老了,你会被轻轻地挤下了戏台,但那时你却可以在前排找到一个很好的座位去做看客,而且假如你已经很好地演过了你的戏,那么你就很愿意心安理得地坐下来看看了。一切生活都变成没有以前那么紧张,却更柔软更温暖了。你可以得到种种舒服,身体上的小小的自由,你可以打着瞌睡听干(枯)燥的讲演,倦了可以早点去睡觉。少年人对你都表示一种尊重,虽然你知道这实在是不敢当。个人都愿意来帮助你,似乎全世界都伸出一只好意的保护的手来,你老了的时候,生活并没有停住,它只不过发生了一种很妙的变化罢了。你仍旧爱着,不过你得爱不再是那烧得鲜红的火炉似的,却是一个秋天太阳的柔美的光辉。你还不妨仍旧恋爱下去,还为了那愚蠢的原因,如声音的一种调子,凝视的眼睛的一种光亮,不过你恋得那么温和就是了。在老年时代,你简直可以对男子表示你喜欢和他在一起而不致使他想要娶你,或是使他猜想你是想要嫁他。”
哈理孙的议论,来得是多么及时(或者说,庆幸在这个时候读到),因为我
就要进入老境,正在为那漫长的余年怎么度过发愁。她的话,自然对我产生深刻的触动。原来进入老年,恰好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坐下来当看客,以旁观者的心态观察和欣赏生活,因而缓解了与生活的紧张关系,心态变得异常地平和:对情与物,不再有强烈的占有之心;对得与失,也不再有迂执的计较;对不堪与厌烦,也能毫不纠结地远离——一切都能淡然看待,有了“无谓”的底气。获得了“小小的自由”之后,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承享世间的一切,比如别人的帮助与保护,也可以心平气和地承受非理想的一切,比如他人的冷漠、不果的爱情和创造力的衰退。而且还有足够的心情认为:秋阳的无力,正是柔和之大美;未曾嫁娶的男女之间,恰有最恒久的温厚存焉;行到水穷处,正可坐看云起——写不出卓异的作品也是不可怕的,正可以专心欣赏别人的著作,并且以非功利的视角,对书的优劣,做一番快意的品鉴和点评。
掩卷静坐,我内心盈满而温暖。一小册不甚著名的回忆录,在暗光里居然给了我恩德一般的照耀,那么,这世间,哪里还有闲书? 王蒙曾说,读书是互见、互证、互相照耀的关系。阅读哈理孙女士的真切感受,让我觉得王先生说得真好,好得如老庄说禅。我忍不住笑了,写作回忆录的念头竟也陡地强烈起来——
既然在读他人的回忆录时,“自我”被见、被证、被照耀,那么就要回报这份恩德,也要为他人提供获取发见、验证和照耀的心灵图谱和生命样本。这既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知恩图报的道德良心,也是作为一个思想者最起码的写作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