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万章
最早知道陈荆鸿(1902-1993)之名,是在阅读《张大千诗词集》时发现的一首诗《寄陈荆鸿》:“平生低首陈元孝,脱口新诗众口传。十载相逢斗身健,疗饥各有笔耕田。”这首诗在张大千(1899-1983)诗词中并无特出之处,引起我注意的是编者李永翘先生做的注解:“陈元孝,诗人,系作者老友。”很显然,此乃大谬。“陈元孝”实乃明末清初广东诗人陈恭尹(1631-1700),与屈大均、梁佩兰称“岭南三家”,与陈荆鸿同为广东顺德人。陈荆鸿因崇拜此乡贤,还专门著有《独漉堂诗笺》(“独漉堂”为陈恭尹斋号),故张大千有“平生低首陈元孝”之谓。为正视听,我当即写了一篇小文《张大千诗赠陈荆鸿》,刊发于《美术报》,后收入到拙著《画里晴川》中。在写此文的当年夏天,我应时任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馆长林业强的邀请,赴该馆做主题为“明代广东绘画研究”的学术访问。在浩如烟海的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我竭力搜集着关于广东乡邦文化的文献。印象深刻的是,无论是关于广东诗词,还是广东书画,抑或史乘方志,总能与“陈荆鸿”的名字不期而遇。这时我才知道,陈荆鸿不仅是诗人,更是一个文献学家、书画家和文学史家。他著有《蕴庐文草》《艺文丛稿》《释诗学论丛》等,于近世广东诗学、文献及书画方面,厥功至伟。
到了2008年,广东人民出版社沈展云先生找到我,说他们要为陈荆鸿编辑出版一套十卷本的“蕴庐文萃”,为增加该书的可读性,希望我能为这套书配一些书画或其他相关的图片。我很乐意做这件为文化添彩的事,遂爽快地应承了。在通读了陈荆鸿的《岭南风物与风俗传说》《岭南名人谭丛》《岭南名人遗迹》《岭南名刹祠宇》《岭南名胜记略》《岭南诗坛逸事》《岭南书画名家》《岭南艺林散叶》《岭南谪宦寓贤》和《海桑随笔》等十册论著后,我对其人其学更加了解,很快就找到接近五百张包括书画、名人肖像、古籍书影、古建筑等在内的图版。由此看来,我和陈荆鸿真是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隔代之缘。
有趣的是,在2016年,花鸟画家司徒乃钟拟为其父司徒奇(1907-1997)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一本“中国近现代名家画集”系列之“司徒奇”卷,邀请我写一篇研究司徒奇画艺的文章刊于卷首。我在当年11月15日写出了《走进司徒奇的艺术世界》一文。是年,画集付之剞劂,画展也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行,极一时之盛。大约在这年前后,我与司徒乃钟交往最为密切。记得有一次,他从广州来京,我们在北京的贵宾楼饭店见面寒暄。他带来了几通信札赠我,使我有如获至宝之感。我在整理这些信札时,竟赫然发现了一通陈荆鸿的信札。在高兴之余,不得不说,我和陈荆鸿在冥冥中还真是缘分不浅。
信札为一页,以毛笔竖书在十六开信笺。信笺为印有浅绿色荷花绘画的花笺,上有“乙卯词社雅集用笺”字样。信札书文曰:
昭丰贤弟:
青及即接邮来,吾弟近作画幅三纸属为题句,今已写好,留待到取可也。苍城兄月之二日抵港,昨经晤面,畅谈甚欢。彼谓除在今年十一月杪在此间展览其洛机山写生外,明年春三月更往马来亚举行展览。老兴正复不浅也。此问近安!
荆翁,十月八日。
信封印有“BY AIR MAIL(par avion)”和“MR.K.H.CHAN”字样,前者为国际航空专用,后者为陈荆鸿英文姓名略写,上为毛笔竖书地址姓名:“台湾高雄新兴区文化路五十七之一号裕代贸易公司黄昭丰先生,港陈付”,上贴邮资为捌角、印有英国女王头像的邮票。香港邮戳显示时间为1980年10月9日,台北邮戳显示时间为1980年10月10日,台湾高雄邮戳显示时间为1980年10月11日。据此可知,此信的书写时间为1980年10月8日,时年陈荆鸿七十九岁。
受信人“昭丰”即黄昭丰,为司徒奇和陈荆鸿弟子,广东潮汕人,早年曾居于越南,亦曾居香港,婚后移居台湾高雄(因夫人系台湾人)。据司徒乃钟告知,黄昭丰现年七十四岁左右,擅画,在诗词方面造诣较深,故人们常常以诗人视之。他撰有《苍城先生之艺术生涯》一文,主编有《司徒奇画集》。从信中内容可知,黄昭丰寄来画作三件请陈荆鸿题句,且已题妥。信中“苍城”即司徒奇,乃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1879-1951)弟子,广东开平人,长期寓居加拿大,还有澳门。苍城乃其别字。司徒奇擅画花卉,兼擅人物,其弟子传其艺者甚夥。司徒奇于1961年在香港成立“苍城画会”,其成员多为其入室弟子。信中所言司徒奇于11月举办画展,其展览名称为“司徒奇画展会”,地点在香港大会堂,展出其在加拿大写生所绘的《洛机山雪景》《加国风景》和《北美印第安人村景》等新作。
值得一提的是,在1975年冬,陈荆鸿曾以章草手书《司徒奇画集·序》,洋洋洒洒数百言。其中,陈荆鸿赞其“沈潜国故,深研宋元明清诸家画派,采西法光阴透视之长,为古训应物象形之助,神而明之,遂益臻于气韵深纯,笔墨苍润之境矣”,对其画艺推许有加,并谓其“又研习章草,得潇洒清逸之致”,这一点,恰与陈氏同好,各具其趣。此短札即介乎章草与行草之间,与《司徒奇画集·序》相得益彰。我在香港访学期间,在图书馆多见陈荆鸿为他人所题书笺或序跋,在街道庙宇亦常见其题匾或题字,均行笔挥洒,内敛而不失洒脱,旷逸而沉着,极具学问文章之气。今再反复展玩此短札,益觉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