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剪纸的尴尬和悖谬在于,它一方面在传统中国社会的节俗和人生礼俗中承担着重要角色,几乎家家都离不开它的点缀,一方面又受到居于庙堂之高的社会上层和掌握话语权的文化精英有意无意的忽视。很少有人真正将其作为一种艺术给予足够的珍重,充其量它就是一种主流文化之外的亚文化现象。当剪纸被归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范畴中的时候,它应该迎来重新解读和深入研究的春天。张志春教授的著作《剪纸》就好像是为了剪纸“正名”应运而生。
这本书既是对剪纸历史高屋建瓴和抽丝剥茧式的梳理分析,又是对剪纸的人本性、仪式性、艺术性等固有特性的深度的学理探究,还是按照文艺创作规律,对剪纸艺术家人生经历的个案分析和艺术理想的精深诠释。作者将剪纸艺术放在和书法、绘画同等的高度上进行审美观照,将剪纸艺人放在作家、诗人的高度分析研判。从中我们能感受到一种浪漫的、洒脱的、唯美的诗意品质,更能体味到一种浩大的、温暖的人文情怀。
陕西作为中国剪纸的高地,并且能代表中国申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正是因为陕西的剪纸艺术绚烂多姿,大师层出不穷,流派纷繁众多。剪纸是自由洒脱奔放的艺术,看起来没有什么文化的妇女凭着一种集体无意识,凭着从远古传承而来的彩陶文化和青铜文化,拿起剪刀随心所欲,想剪什么就剪什么,这在陕北称为“冒铰”。这与“信天游”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关于剪纸的人本性,作者分析了它与诸多艺术种类的差异性,得到了令人信服的结论。剪纸的人本性指向的是具体的人和具体的家庭的具体需求,是真正的为生活而艺术。其中涉及到作为超自然意向的抓髻娃娃,在诸多剪纸题材中尤其显得与众不同。它实际上是一种赋予了神性或者魔性的神秘存在,它对人的照拂是多方面的。一般来讲,抓髻娃娃都有辟邪的功能,但是其中的燎疳娃娃有时候却成为邪祟的替身,要被烧掉。所以,研究剪纸,地域性差异也是重要的方面。
人们对剪纸艺术性的感受在于它的多视角、多向度、多时空的表现手法。正如书中所说:“作者的目光好像全能叙述者的目光、神灵的目光一样,穿透一切空间建构,超越现实中的障碍。”这种论述准确地概括了剪纸艺术性的一个本质特征,我将其概括为“全视角构图,全时间叙述”。每一个剪纸艺术家实际上在创作过程中好像都成了一个具有特异功能的人,甚至她们都是一个个无所不能的神,可以对人间事项、现实物体任意安排和调度。所以剪纸表象是唯物的,本质是唯心的。剪纸就是典型的“相由心生,境随心转”的艺术实践活动。
叔本华说,意志在客体化的否定过程中实现着自己。而剪纸恰恰是剪纸艺人对客体化的否定,因为剪纸的内容是对客体的极大改造,是对其客观性的否定,这个主观对客观的变形、重组和改造最终达到了意志的目的。在实现意志的目的的过程中,剪纸艺人的劳动和创造是一种被借用的手段,而她们自己却不自知。那么意志在哪里? 意志就在古老传统的背后,就在深沉的民族精神积淀的背后。当然,在这种具有狂欢性质的创造中,剪纸艺人们的精神沉醉其中,她们通过惊人的想象、精彩的演绎释放了自己,诠释了自己,圆满了自己。所以这种艺术的精神约略等同于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尤其是与宇宙生命本体相融合这点上,有其相似之处。
人们总习惯于将西方现代艺术和中国剪纸进行对比,这种对比的目的是以现代艺术的高大上来烘托剪纸的文化价值,这在发掘和普及剪纸知识的时候有其积极意义,但是实际上是缺少自信的表现。西方的现代艺术是在曾经辉煌的写实传统基础上求新求变的结果,而中国的剪纸有几千年的历史,一直延续至今,所以说,是西方的现代艺术靠近了中国的剪纸,而非中国的剪纸靠近了西方的现代艺术。
中国的剪纸老太太们从几岁开始就在搞“现代艺术”,代代相传,只是她们没有把自己的艺术归纳为“野兽派”“立体主义”或者“超现实主义”,更没有觉得自己的艺术有多么“现代”。她们大字不识,普遍在饥寒交迫和缺少做人的尊严的窘境中长大,单纯靠着自己的悟性、老人的口传和剪纸的花样来从事自己的剪纸艺术的。实际上,她们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从事的是艺术活动,他们是为了生活而艺术,为了具体的张贴悬挂剪纸的实际需求而艺术。只是到后来,她们慢慢爱上了,就当作心灵的寄托了。正如库淑兰这样历经苦难的女人,剪纸更多的是一种默默的哭诉。她把自己当作一尊神——剪花娘子,从心理学上来讲,是对沉重肉身的逃避,是尊严极度欠缺之后产生的心理焦虑的激情转化。在艺术的领域,她的确已经近乎神了,她出神入化的技法让她不需要任何门派,她就是库淑兰派。
毕加索不满足于自然界的色彩,自造属于自我意识的特有的色彩。毕加索这样对西方人来讲属于独造的“天才”之作,在中国的大地上已存在了几千年。正如高凤莲所言,她的飞虎和飞马是从天上下来的,所以就要四蹄飞扬。她们的艺术是天马行空的艺术,是灵感的机关一旦触发就飞天入地,横扫四合的艺术。
作为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民间艺术,剪纸艺术正在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它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大量的具有现代特征的艺术作品,无疑是受了剪纸的影响。虽然我对《剪纸》一书的价值不能做出更加全面的评价,但是我要说它远超出我的预期。我想,它一定能够带给读者诸多快乐的知识和有益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