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争论“是否应该大规模纪念拿破仑·波拿巴逝世二百周年”之际,角斗场出版社推出历史学者布鲁诺·弗里尼(BrunoFuligni)的新著《拿破仑的女儿》(LafilledeNapoléon),即刻就以独家新闻面貌登上了路易·布奈尔主持的电视节目《大书店》。2021年2月14日《巴黎竞赛报》曝光:“人们找到了拿破仑的女儿!”该刊强调:“正当人们准备纪念拿破仑一世辞世二百周年之际,突然曝出了一条皇帝本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弗里尼宣称,“拿破仑的女儿”并非杜撰,而是确有其人:“她名叫夏洛特·沙普伊(Char⁃lotteChappuis)”。弗里尼现在巴黎政治学院任教,为了核实自己的观点,他花费了整整七年功夫搜集、分析有关历史资料,最终揭开了这个二百年来一直沉埋在一座顶楼里的谜底。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七年前,寻宝专业户让-埃玛纽艾尔·洛曾拍卖一批档案卷宗,包括1815—1817时期的信札、公函、情报和揭发信件等,都是关于夏洛特·沙普伊自称是拿破仑之女的材料。历史学者布鲁诺·弗里尼闻讯急忙以三千欧元收购了这一尘封两个世纪之久的警察局卷宗。这批纸张已经发黄的卷宗共95页,总共55份文件,里面有夏洛特留下的信札。弗里尼似乎找到了“点金石”,凭之来了解夏洛特其人,她的文化水平、情感和易冲动的性格特征。根据这位历史学者查阅档案的辨析和相关考证,可以大略确定她的生平。
在拿破仑的一生里,跟他有过姻缘的埃蕾奥诺尔和瓦莱斯卡女伯爵等58个女性中,夏洛特·沙普伊的母亲最不为人知。夏洛特·沙普伊出生在法国黄金海岸欧索讷镇,母亲安朵奈特·戈丹的丈夫杜罗是个还俗僧侣浪荡子。1793年底,从戎当上陆军少尉的拿破仑驻扎在贝桑松附近,他跟安朵奈特·戈丹有染,导致女方怀孕,生下夏洛特。警政部长富歇手下的暗探称夏洛特的生辰是1794年8月22日,但弗里尼查到了此女的户籍,她确切的生日应为1795年8月22日。1815年,夏洛特对当局声言自己的生父是拿破仑,时值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逊位,即将被押往厄尔巴岛之际,路易十八当局对此女心怀恐惧。因为作为拿破仑的长女,她年方二十,今后若生下一个皇位继承人,遗患无穷。于是,富歇下令将她监禁。按布鲁诺·弗里尼查到的档案,警察局对夏洛特施刑,逼迫她承认跟拿破仑毫无关系。夏洛特出狱后翻供,坚称自己确是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的女儿,有她亲生母亲安朵奈特·戈丹作证。她同母亲一样,颇有几分姿色,诱惑铁匠师傅雅各布·穆勒成家,夫妻俩到瑞士落户,育有五个子女。夏洛特生财有道,成了汝拉山地区的首富。她的儿子亚德里安后来被拿破仑三世任命为当地尚帕尼奥勒市市长,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跻身波拿巴家族。
1815年,拿破仑一世在滑铁卢溃败,成为欧洲反法联盟的阶下囚。正当他要被流放到英属圣赫勒拿岛软禁之时,夏洛特·沙普伊再度以“拿破仑之女”的面貌出现。从布鲁诺·弗里尼掌握的全家人画片,或夏洛特的圆形铸像来对照,她的长相确实酷似拿破仑,只是无法以亲子鉴定来证实父女关系。因为法国军方严禁对“皇上”开棺取样,不可能拿到逝者的DNA。弗里尼手头有当年夏洛特写给驻贝桑松的奥地利将军一封笔划清晰的信函底稿,可被看成佐证。夏洛特在信中请求保护,声言“我在法国得不到支持,处境艰危”。结果,1815年9月富歇再次下令将她拘捕,以“国家罪犯”对待。她的冤案长期难以“水清石见”,拖至今日。法国人一般知道拿破仑有个儿子,与其父“雄鹰”相对,称为“雏鹰”,诗人罗斯当写有同名诗剧,叙述“雏鹰”遭梅特涅欺辱,提到拿破仑旧部老兵弗兰勃的救助。相比之下,拿破仑的长女夏洛特没有名份,她道出的真相也得不到公认,竟然要等二百年后由一位普通历史学者来为她验明正身,而且迄今未得到公众认定。
其实何止其女,拿破仑·波拿巴的一生就是一个谜和传奇。司汤达曾说:“每年都得重新来写拿破仑的历史”。
1769年8月15日“圣母升天节”,拿破仑出生在科西嘉岛首府阿雅克肖。该岛在前一年还是热那亚共和国的属地。传说波拿巴家族本为“铁面人”的后嗣——“铁面人”是法王路易十四的弟兄,路易十四抢夺王位,给他戴上铁面具,囚禁到圣玛格丽特岛。“铁面人”娶岛上总督之女为妻生子,在牧羊人哺育下繁衍出波拿巴家族。若果如此,拿破仑·波拿巴原本就属于波旁王族,他“打倒皇帝做皇帝”是天经地义,并非如正统派指斥的是个“篡夺者”。
拿破仑生时扬言自己是查理曼大帝的继承者,死后留下了一部他儿时在阿雅克肖熟读的荷马《伊利亚特》般的征服者史诗。这部史诗倒没有《奥德修纪》那样的续篇,因为拿破仑没能像奥德修斯那般胜利返归故乡,而是病死,也有传说是被人毒死在异域那座流亡荒岛上了。其实,这也应了他自己的一句名言:“死亡是无梦的长眠”。拿破仑·波拿巴的母亲数度上书英国王室,乃至女王陛下,请求将她爱子的骨灰返归法国。荒诞的是,此事竟然由枭雄梯也尔经办。1840年,梯也尔当上七月王朝的首相。他声言自己虽不是波拿巴分子,但却是最怀念拿破仑的法国人。在法王路易·菲利普慨允下,梯也尔写信给当时法国驻伦敦大使基佐,命他征得英国政府同意,让拿破仑的遗骸回法国“入土为安”,作为“拿破仑史诗”的尾声。不过,此举在法国本地却并不都是人同此心。文论家圣佩韦就讥讽说:“把拿破仑的骸骨还给我们不过是一种掷骰子游戏”。至于正统派的《法兰西日志》则嘲笑路易·菲利普手捧拿破仑的骨灰盒“如同在玩杂耍一般”。大诗人拉马丁更明确自己“不愿拜倒在对拿破仑的回忆中,只待后世对死者做出评价”。
两个世纪过去了,关于拿破仑·波拿巴的著作远超200种,对他的评价依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最崇拜拿破仑的居然是上世纪的英国首相邱吉尔,此翁在他的宅邸每个房间里都供奉一尊拿破仑的胸像。赞颂他业绩的尚有诗人普希金、海涅和歌德。2014年,在一次竞拍中,拿破仑醒目的两角黑貂皮帽竟以破纪录的高价——约180万欧元,被一个韩国人收购,作为珍贵纪念品。国际收藏家彼埃尔-让·沙朗松在世界各地举办过多个拿破仑一世的展览,他见证道:“拿破仑无论到哪儿都是超级明星。参观他展览会的人数就证明了这一现象。我亲自组织的几次展览,在美国吸引了三百万观众,在中国也有同样多的人踊跃前来观瞻”。
但是在法国本土,公众对拿破仑则远没有这么热衷。据载,拿破仑性情暴躁,动辄摔帽顿足,大发雷霆。实际上他在装腔作势,藉以慑服他人,是一个十足的蹩脚演员。据说,“法国皇帝”的法文很糟,说话带有浓重的意大利口音,尾音皆为“阿(a)依(i)喔(o)”,书写似涂鸦,字迹连自己都无法辨认,成了他法文翻译麦纳瓦尔的难题。譬如,他把“lecabinet”(书房)拼写成“legabinet”,一个不存在的生造词,令人不知所云。他连法国外交部长塔列朗(Talleyrand)的姓名都不会拼,甚至将自己于1814—1815年间被放逐的“l’Elbe”(厄尔巴岛)错写成“l’Ebre”(埃布罗河),一条远在西班牙的水流。如此教养和低等的文化程度自然难以让重视文化礼仪的法兰西子民信服,只不过是一时慑于他的淫威而已。
法国人民是1789年大革命的儿女,信奉“自由、平等、友爱”的箴言,自然不会盲目崇拜一个背弃这一宗旨、自己爬上法国皇帝宝座、让三亲六戚在整个欧洲“鸡犬升天”的飞黄腾达者。故而,在拿破仑一世消亡二百周年的今天,对是否举行全国性追念活动,社会舆论难免出现争论。反对者认为拿破仑埋葬了法国大革命,穷兵黩武,趋民于战,莫斯科大溃退给法国带来空前浩劫。他赤裸裸鄙视妇女,恢复奴隶制,实实不可取,不配受全民纪念。支持他的人则坚持,拿破仑是法国历史上的“民族荣耀”,现代国家的缔造者,二百年祭机不可失。双方争执不下,电视鼓噪不休,但至今还只有国家档案馆、军事博物馆和维莱特的中心大厅,从三月到九月相继为其举办几个图片资料展览。与此相反,今岁恰值巴黎公社一百五十周年,那是一场推倒“旺多姆圆柱”,打翻雄踞其上的拿破仑的群众运动,纪念声势远超为一个“暴君”歌功颂德的企望。这正是时代潮流,民心所向。
事实回答了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对拿破仑命运的困惑:“你一时荣耀,为何却成了人间的过客?”拿破仑一世坦腹道:“这么说,咱们都是强盗!我难道是篡夺者吗?不是。我并没有把任何人赶下王位。先生,我是在一条溪水里找到,捡了一顶冕。百姓将它扣到我头上,自然要尊重他们的举动啦!”他还说:“我要退隐了,用笔来代替宝剑。我的统治历史将是稀奇的。人们只看到了我的侧影,我将要展示出全貌来。”
这两段自白让人如何释义?何谓“全貌”?欲知其详,读者可阅读伽里玛书局2020年出版菲利普·弗罗斯特(PhilippeFrost)所撰拿破仑一世最新传略《拿破仑始末》(Na⁃poléon,lafinetlecommence⁃ment)。作者在书中以文学史诗的透镜,折射拿破仑的冒险生涯,引述了《墓畔回忆录》作者夏多布里昂,还有雨果对他的评价。在夏多布里昂眼里,胜败乃兵家常事,毕竟是法国造就了拿破仑;他死后留下一片空虚。雨果则认为,对拿破仑来说,朝日从奥斯特里茨升起,在滑铁卢陨落。他的传说至今犹存。不论历史学界如何看待,这部广征博引,继19世纪的巴尔扎克之后,在今朝将昔日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推上历史法庭的专著,拉开了关于拿破仑一世二百年祭争论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