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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8月04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69

    最小单位与最长流水

    鲁敏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8月04日   03 版)

        我不爱亦不善杯中物,只叶公好龙式的追慕着与酒有关的周边,人物、话题、原理以及各种怪力乱神的酒徒酒鬼酒仙酒神故事。我甚至不自量力地在《六人晚餐》里塑造过一个无权无势的酒鬼。他不够有钱,但经年累月中,他尽一切可能地,集邮一般,在他的床底下,收藏各种名贵好酒,每晚在浓郁的酒香中沉沉睡去,并做起他的黄粱美梦。他有一个对酒的执着理解,功能式的,也是功利性的:酒乃万能万有之物,可以表达至高无上的情谊,故而可以所向无敌地,达成他想托人帮忙的升官发财……小说里,各种阴差阳错之下,他所珍藏多年的美酒,一瓶也没能送出去,诸种功利想法也一样未能达成。这可怎么办呢,巨大的同情之下,我摇动笔杆,行使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权力,让他把床下的所有藏酒全都拿出来自己喝了,愤懑地喝,勇猛地喝,不要好的喝。苦涩而嚣张的酒香中,他头一次像个真正的酒鬼那样烂醉如泥,肉身轰然倒地,而他那些世俗之想也终于在混沌中飘浮起来,越飘越高。

        当然不能以虚构来混谈酒事,讲两个非虚构的小故事吧。

        一是苏童老师的。应当是2010年下半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在绍兴颁奖,仪式结束后,我跟苏童老师同一趟火车回宁。我心中暗暗地美着,座位挨着,岂不是可以聊上一路,他可是我的大前辈啊,虽然同在一市,讲话机会也少得很,我比他们都晚太多,觉得够不上。不过坐下之后,交换了一些有关火车或旅程的信息之后,他很快掏出了一本书,印象中是《嫌疑人X的献身》,释放出不倾向于聊天的信号,于是我也讷讷地掏出了我带的书。我们像是无意中跑到同一间自习教室,同窗共读起来。窗外景色奔涌而过,售卖汽水饮料的列车员来来回回,或者也会向我们这也算娴雅的角落投来尊敬的目光吧,我瞎想着。

        不久,我用余光发现,苏童老师似乎有点不安或不适,身体挪动了好几下,终于,他站起来,勾下行李架上的包,从里面取出两样东西:一小袋带壳原味花生,一小瓶浅棕色XO酒。然后他不紧不慢地,以一种长居久安,仿佛在自家客厅的那种从容,拧开瓶盖,撕开包装,剥出一小撮花生米,讲究地搓净上面的粉红色花生皮,扔到嘴里,然后下一口XO。他没有跟我让酒或花生,也没有过渡性或延伸性地阐释什么。他表情安详、自然,实在太平常了。平常得让我觉得,我也应当从什么地方掏出酒和花生来吃一吃才对。有食品车推过,我问,要再买点别的什么吗。他摇摇手里的花生,说够了足够了。被他的日常性所感染,我于是默然地继续看书,听他轻微的咀嚼声。心里稍微感到纳闷的是,明明只是很小一袋花生,差不多一个巴掌大,而那一小瓶XO干邑,更是只有半个巴掌大,他可真是喝得蛮久的,剥几粒,啜半口,停上很久,好像沉入一种遥远且回味深长的思索。

        不知何时,发现我们在聊天。我向他表达最近的苦恼,手中的一个长篇,已经写了7万字,还是觉得不对头,整天背着电脑四处走,徒劳地企图挽救,真挺绝望。他点点头,也讲了他手中的一个长篇,光是开头那2万字,就改了无数稿,简直要了老命。都一样,开头总是最难的,解决好了,后面就全好了。当时我想,可能是他随口说说以示劝慰吧,现在看来,也可能是实情——过了两年多,《黄雀记》出来了,再过两年,此书获得茅奖。不管怎么说,将信将疑中,我吁了一口,心中居然觉得安慰多了。当时的交谈风格就是这样的,温和但曲折。比如我们聊到他手中的东野圭吾,我表达了对此书的喜欢,还有同名电影,拍得挺不错。电影好就对了,他附和了一下,但差不多是相反的意思,其实最好的小说改不了好电影,这书他也就是火车上看看的,完了也许就扔在车上不带走了。紧接着,他兴致颇高地跟我推荐了好几本“值得一看但不必收藏”的悬疑小说,我向来有书单之癖,马上高高兴兴地记录下来……挺感谢那半个巴掌大的一瓶酒,它使我们都随意多啦。到南京了,下车前,我跟他说,把那空瓶子给我可以吗? 干什么? 觉得好玩呗,想留着。其实那瓶子再普通不过,但我至今还留在家里呢。写到这里,我去看了一下容量:50毫升。这恐怕得算这个专栏里单位规模最小的酒事吧。

        2020年疫情期间,我一边读伯格曼极为精彩的自传《魔灯》,一边顺着拍摄时间挨个儿看他的代表作,那个过程简洁而漫长、劲道无穷,完了写了一篇长文,谈伯格曼自传读法,篇名即是《就花生米下酒》。对,这可能是我喝酒的方式。而真正的酒席我没有发言权,为了表示一点参与和存在感,我比较热衷于替左右夹菜或添酒,在他们满场奔走之时,与另外几位真正“吃菜”的人士,本着不要太浪费的原则,互相劝说着,多吃一些,再多吃一些。

        但好歹算是见过一些稍大阵仗的酒事,算是流水席。也得是十来年前了,可能是在鲁院读书期间,也可能有什么大活动,或者是杂志或行业上的笔会,总之记不清具体背景了,或者当时在我们这样的外省人看来,那就是一种京城范儿的聚会常态? 不要多问,免得露怯,只管装着非常习惯就是。

        而今只模模糊糊记得,大冷的冬天,有相熟者扯着,一路走,还一路打电话往房间叫人,凑到三四个,挤挤挨挨塞满到车上,有人报出一个陌生地址给司机。摇摇晃晃一路开到地头,进去一看,两三桌均已是人仰马翻、杯盘藉然,浓烈的烟酒气、蒸热气和喧哗声,直叫人碰一个大跟头。

        但新来者必得到极真诚的欢迎,并激起新一轮热情,有人唤来店小二添菜添茶添杯盏,有人到酒箱子里又开出新的一瓶,咕咚咚倒起,然后大家都举起杯来,以N*(N-1)的数列集合有来有往地彼此招呼。久慕大名。好久不见。哥儿们你头发哪儿去了。寄你的书收到没。一一辨认与介绍中,写诗的,写小说的,搞翻译的,做出版的,编剧的。老前辈,小青年,飘荡者,极亲昵的老友面孔,极出名但初见的面孔。室内也穿着厚毛衣的南方人,热腾腾一件短衫的北京地主佬儿。不管,只要一碰杯,大家好像就全熟了。

        这种席面有几个特点:一是其实并没有人在意你到底喝了多少或者喝不喝,但总也有人非常实在地迅速高了,摇摆着高声嘶吼起老摇滚,或一言不发找个角落呼呼睡去,或者被架到车上不知所往。也有不少人大体保持清醒,一会儿跟这个递名片,一会儿跟那个讲其酝酿中的写作计划,或是谈起什么伟大的电影项目。二是总体人数保持着一种神秘且自然的恒定总量,新来的一拨夹带着寒风刚坐下不久,吆喝没几圈,就有一拨子老客,脸色红红地穿起外套来,有事要“先走一步”,而这边厢又有人想起某几个朋友,正把手机传来传去的,一连声威逼着对方“叫个车! 马上过来! 我们等你!”反正三桌两桌的,总归满席,总归热闹,像是永远不可能散似的。于是这流水席便继续以一种混沌、粗放的方式漫长而稳妥地运转着,可能是从下午四五点开始(一说,打上午就开始了),直延展到凌晨一两点,这也是它的第三个奇异点,无所谓始,无所谓终,亦无所谓主客,无所谓亲疏,先来的人,喝了几杯,就成了半个主人,招呼新来的客人,而新客人不久就会熟门熟路地招呼起更新的客人,如此接引迢递,连主人也被当成客人招呼了也未可知。

        常常的,在出发前或告辞后,为着承情,我问扯着同去的人,哪位做东啊今天? 酒谁带的呀,好几大箱子就那么虎头虎脑地堆着? 不知道哇,是某某吗。不对,好像是某某某。身边人轻微争论着,似乎也都是不明所以的情形。但开心吗痛快吗,是真的,仿佛有一种天下已然大同,往来皆是兄弟的豪迈,更不要讲文学大业与酒事盛名了,俨然功成,千古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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