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聊天,得知老先生从二十四五岁就开始从事辛弃疾研究了,那应该还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至今已经将近六十年了。
老先生主动提出领我们去看村里一棵八百多年前种下的大槐树。
槐树在一个人家的院子里。我们到了门口,发现那家人不在家,院门是锁了的。我们只好轮流趴在门缝上往里瞅那棵槐树,槐树好大啊,那树干粗壮宽阔得像一块小黑板了。任老先生告诉我们,现在的槐树其实是最初那棵槐树枯死后又冒来的新芽,树干中央还曾生长出过一棵梧桐,后来死了。他又告诉我们,这棵槐树当年应该就是在辛家花园里面的,辛家花园就是辛弃疾家。早些年间,村里有人发现过一张古代地契,上面在描述房产四至时,明确提到某个方向最远至辛家花园,可惜后来这张地契弄丢了。我们问及现在村里还有没有姓辛的,老人说没有了。又问及辛弃疾的后代都去了哪里,老人说山东这边因为担心他抗金给家人带来灾祸,都逃走了,晚年在南方的亲属,为了逃避朝廷主和派的迫害,也都逃散,有的在“辛”字上面加了一个“古”字,改成姓“辜”,有的跟着舅家姓了“范”。
望向那家院子上面的天空,大槐树的树冠和树梢高出了村里所有屋顶。春天来时,它还会发芽开花,绿成一片,长出稼轩长短句那样的新枝桠。
我从前就听说过这棵槐树。来之前就特别想确认一下,这棵槐树是否见过辛弃疾,或者说辛弃疾是否见过这棵槐树。我把这个问题当成重大问题向老先生提出来。
“应该见过,那时候还是一棵小树苗。”
好啦,终于找到啦,这棵槐树就是我们跟辛弃疾之间的一个重要的介质。
这棵槐树见过并知道辛弃疾,辛弃疾见过并知道这棵槐树,而我们今天又见到了这棵槐树,相隔八百多年,我们总算搜索到老槐树这个账号和密码,连上了时间的Wifi,跟辛弃疾联络上啦。
接下来任老先生领我们去村子西南的辛家坟地。途中我们才发现老人走路时,腿有些不便利,他解释说他早年推小车时被车砸过,留下了伤。不过,他表示并不碍事,他其实很能走路,四十多岁时,一个人步行了五天五夜,走了上千里,去了渤海湾。我推算了一下,他四十多岁时,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至八十年代初期。
“你去渤海湾做什么? 做生意?”
“去看看。”
哦,原来如此,人到中年,走上五天五夜,只是为了去看大海。那渤海湾曾经是他的诗和远方啊。老先生是一个浪漫之人,骨子里还是一个诗人。
途中他忽然领着我们拐进了一户人家,冲着堂屋喊了一声:“走啊,来采访的了。”于是就出来了另一位叫任廷华的老先生,体高魄健,尤其是那只壮硕的大鼻子很突兀,在脸部正中央确立了王位,戴着有帽沿的单帽,帽子外面又系扎了个方头巾,我们简直没法儿相信他只比任志明小二十五天,也是八十四岁了,论辈分本该管任志明叫爷爷,但他调皮地说:“我叫他哥。”任志明老先生则回了一句:“我叫他王八蛋。”
我们都笑了,看出来他们是亲密好伙伴,后者还是前者的工作助手。
辛家坟地其实是村西南的一片树林子,已经没有什么坟了,那里种着柏树和幼小的杨树,还有其他杂树,枯枝败叶堆积满地。任志明老先生一到这里,忽然变成了一个说书艺人,兴致勃勃地开讲,“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年轻的辛弃疾在山东老家如何组成义勇军抗金,后加入耿京队伍,南下向朝廷请缨献策,回来后又孤胆闯入金营活捉了杀害耿京的叛徒,连夜押送着南下渡过长江,提着叛徒脑袋去见大宋朝廷。
接下来他又讲了村里的一位他从小就熟识的抗日英雄的故事。讲述时他指着更南面的黄土包,告诉我们那就是村里抗日英雄任廷松的坟。他讲当年英雄如何跟入侵日军斗智斗勇直至极端惨死的全过程,日军用大刀把他一块一块地给砍了,把他的肉随手丢给狗吃。他讲述时,还穿插了他自己儿时挖野菜时路遇日军时的紧张心理活动,听得我们噓唏不已。老先生有着很强的叙述和描写能力,并以生动细节取胜。他讲的这些作古之人,活灵活现,还带着人类的体温,仿佛他们从未离去,依然住在他家隔壁——本来嘛,不管过去了八百多年还是八十年,这些人物永远都是他的同村乡邻。
用手机百度了一下,没查到这个叫任廷松的英雄的资料,问及为何官方资料无记载时,他用自己的语言解释了,口音浊重,有些字眼未听清,但那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这个人,不属于任何阵营的正规军,只是一个自发的保卫家乡的人士,所以不见正规记载。任老先生表示他把这个人的事迹已经完整地写下来了。我忽然想到,眼前这位自己搞辛弃疾研究和记录村史的人,多像那位民间抗日英雄一样,他同样也不属于任何阵营的学术正规军,他只是一个热爱家乡文化并保卫家乡文化的良知之人,然而,这个世界实在是很需要像他这样的活的记载,他是一位真正的学者。
今天我们真有幸,一下子见到了两位“异人”,历史活化石,当下弥漫的世俗之气似乎从来没有影响到他们,他们如此脱俗——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这两个人,身上的社会性已降至最低,抬头向上,望见天空,低头向下,见到大地,而他们是只活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的那最单纯之人。他们所做的一切,与如今市面上许多人对于所谓文化事物的搜集和热衷很不相同,那么多人只是在附庸风雅,而四风闸村的这两个老人,他们则是风雅本身——当然他们自己也并不知道。他们有着超越了时代的最安静的面容,在这并未与世隔绝的乡野,于恍惚之中,会让人误以为遇到了古代的圣者。
回程,我们还在谈论着这位老先生。就知识分子的本质含义来讲,这是一位真正的知识分子,一位乡村知识分子。不妨说,他就是这四风闸村的司马迁。如果在我们的大地上,每一个村庄都有这样一个——既出于热爱同时也出于责任——记载自己村庄历史的人,那么这些淳厚的乡村在面对坚硬的物质主义文明进程的时候,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