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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1年07月14日 星期三

    《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07月14日   09 版)

        宋朝,在我脑海里,如果有颜色的话,应该是石青色的,那是一种淡灰的绿色。至于质地呢,应该是有冰裂纹的瓷。也许那不仅是宋朝的颜色和质地,更是宋词的颜色和质地吧。

        两个大词人,李清照和辛弃疾,皆与济南相关。当辛弃疾在沦陷区的家乡出生时,五十六岁的李清照正孤身一人漂泊在江南。济南的自然风物乍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风流之地,但它却出产了如此重大的两个风流人物,把它地理中的刚柔相济平分为宋词的婉约与豪放。

        辛弃疾的出生地就在济南城的东北方向,一个因村河有四个闸口而命名为四横闸后来又改为四风闸的村庄。那里一马平川,如今紧临青银高速,万千车辆日夜相竞,又离遥墙飞机场也不远,归属临港街道办事处,临港,就是临着航空港之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四十余年,就出生在他组织抗金义勇军“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南部山区,那里属泰山往西北延伸的余脉,后来我又无数次从机场来来回回,每次几乎都是擦着他的村庄的屋顶起飞和降落,竟未来得及探访。

        迟迟未去的原因,是早就知道那里一切有关他的痕迹均已消失殆尽。况且这位词人对于故里,并未在诗文中留下任何可供跟踪考察的蛛丝马迹,让人无法按图索骥。这确实令人费解,他出生并在这里成长,二十三岁才南渡,一生写过六百多首词,竟不曾有一首或一句来提及他的这个故里。如果说他年轻时忙于带兵打仗,没顾得上写,那么南下之后,尤其是在被罢免并择居江西上饶共二十年间,赋闲山林,午夜梦回,总该有某个刹那忆及故土,并留下只言片语吧。词中的他,总爱在江南遥望西北,但他望的也是宋朝沦陷的都城以及失守的大片国土,大都还是集体性的指代,是统称和泛指,即使是终于涉及自己的故里,顶多也就是到“泰岳倚空碧,汶水卷云寒”为止了,从没有出现更加靠近出生地的地名与风物,还没有特别具体地指向他自己的老家,即真正携着他个人体温的那座城和带着他胎记的那个村庄。对于年长他半个世纪的李清照,他当然是知道并且景仰的,有他写过的《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为证,这可看成是他的一首向自己的女同乡致敬之作吧。

        空间的巨大会造成空旷,时间的悠远同样也会造成空旷。八百多年的相隔,按照人生百年来计,似乎也算不上太远,然而举头八百年浮云,除了几条干巴巴的文字记载,一切具象的存在,毕竟都还是已经太模糊了。这种空旷除了可以让人产生无边无际的自由的想象,也会让人禁不住产生疑问:“那个人物真的曾经在这里存在过吗?”除去时光隧道在理论上的合理论证,实际情况却是,我们与古人的对话永远无法同步,我们回望古代,感觉那里是乌有之乡,从古代眺望我们,感觉我们是子虚之镇,乌有之乡与子虚之镇的对话只能是通过文字为介质,而这个辛弃疾提供的关于故里的文字偏偏是少而又少,以至于无。

        忽又想起那句“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如果按照辛弃疾的这个逻辑,我们之间相隔了八百多年,对于这个克服不了的时间距离,感到遗憾的不应该是我,而应该是他,我并不惋惜见不到他,倒是他应该为见不到今天我这副狂放的样子而深深惋惜吧。

        而同时转念一想,又会觉得,无论时光多么久远,时间毕竟还没有久远到发生沧海桑田的地步,脚下那片土地毕竟还是他出生时的那片土地吧。即使所有确定的痕迹皆无,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总还会有一丝什么东西能被不小心感知到的吧,哪怕这一丝什么,只是飘浮在空气之中呢,于是徘徊再三之后,终于还是决定成行。

        一月中旬,一个数九寒天的晌午,天虽然很冷,但阳光明亮,空气清爽。我与其他另外三位友人驾车奔赴四风闸村。我一路在心里默背辛词。那些词没有一首是写济南的,当年辛弃疾这样做,不知他是否想过,这多少多少会让他的故乡人有些黯然神伤呢,这对于发展故里的旅游业也不利呢,流水青山过六朝,这故乡并不会永远属于金朝啊。

        辛——弃疾,霍——去病,这两个名字总是在我脑海中一起浮现,像一副对联。很难说,辛弃疾的名字不是比照着霍去病这个名字来取的,而且字幼安,或许他小时候是经常生病的吧,所以要“弃疾”,才会“从小就平安”吧,同时或许还寄托了要成为像霍去病那样的名将的理想。

        由于走高速又未堵车,四风闸村比想象中的要近了很多。下高速后往北拐入乡间,在一个岔路口看到往西去的土路旁,有一大片仿古建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写着“辛弃疾故里”字样的高大石牌坊,牌坊后面接下来是一大片占地很大的后人修起来的纪念馆。有一种说法,如今纪念馆所在位置,也是辛家当年老宅所在位置。

        像完成任务一样,以最快速度浏览馆中陈列,其实我对这些早已熟识的生平资料,并不感兴趣。倒是对于主人公的几个雕像、石刻像和画像看得较为仔细。

        这个纪念馆门口站立着一座高大的辛弃疾雕像,看上去应该是二十出头在家乡组织民兵抗金时的模样。他的骨骼和身量一看就是山东人的样子,他穿戴的不是典型的官服,而是级别似乎比一般士兵稍微高出一点的战袍和儒巾,背着剑匣,佩着剑,带着盾牌或护甲,头微微昂起,眼睛望向天空和远方,脸上微微带着一丝稚气,浑身则散发出一股山野气息,绝对是小鲜肉一枚。

        再往里看到在一个六角亭里,一块黑石碑上面镌刻了辛稼轩遗像。据说版本来自他南下择居江西之后的族谱。虽然中国画人物较之西洋画人物,一向只讲线条和神似,并不符合解剖学细节,做不到形似与神似结合,本不必太当真,但就其来源来看,应该算是比较接近真实的。那上面的词人已是把朝廷的官服官帽穿戴着一丝不苟,服装上面绣的似是龙和云,至于人物面孔,从五官排列到表情气质都有一种概念化的庄重,眼睛似睁似闭,脸颊与其说丰端,倒不如说略有浮肿,胡子也梳得过于齐整和对称了。当然,作为人之刚刚死去之时的样貌,看不出壮志未酬,倒还是挺安祥的,于是乎我开始疑心那个他咽气之前还在大喊“杀——贼!”的传说,未必不是杜撰。

        另外,走进展厅之后,还发现有一尊辛弃疾的铜铸侧脸半身像,除去风中飘飞着战袍之外,这尊像实在太像杜甫了,清瘦,胡须形状孤独而锐利,脸上写满了忧愤。辛弃疾毫无疑问是有忧愤的,但他的忧愤并不同于杜甫的忧愤,辛弃疾的忧愤里更多的是叹息和无奈,另外还有一些幽默成分,他的忧愤更有广度,具有超越之感,而杜甫的忧愤里包含了更多的穷苦、操劳和焦虑,他的忧愤更富有深度,更有现实感。

        纪念馆往西北方向走上不多远,就到了四风闸村子里面。这个村里一位叫任志明的民间辛弃疾研究者,我们想去拜访一下。

        任老先生只住着处于“过档”位置的一小间屋子,七八平米的样子。床铺靠着东墙,锅碗瓢盆炉灶等炊事用具靠着西墙,除去通向庭院的房门,北墙上靠着的是一张桌子,多功能的,放了吃的,喝的,同时也放着一摞摞已写满字的稿纸,还有至少四本《现代汉语辞典》,其中有一本是打开来的。南面除了有房门和窗子,剩下的半面南墙上靠是一个书架——书架上的那些书实在令人称奇,没有一本是国家正式出版社出版的,没有一本是通过印刷厂电脑排版印制出来的,而统统都是手写而成。露在外面的一层都是自制的书籍硬壳套封,书脊上用手写体写着书名,并配有简略的纹饰。内容涉及人物传记、家谱、村史、古典文学研究、个人文学创作……算得上广泛。拿起一个厚厚的硬壳套封来,发现里面还盛着很多分册,拿起一册翻开来,每一页都是工工整整的手写体的影印件,有的还配有略微上了颜色的手绘线描画,都是神情飘逸的古代人物。我手中正拿着的一本是《稼轩忠义录》,匆匆翻阅,里面既有学术又有文学,是一位当代民间文人与辛弃疾的隔空对话,体裁风格属于半韵文传记,味道可能有些像陈端生的《再生缘》。

        我悄悄地问同行中的一位书法家,这老先生的字究竟怎么样,他细看之后,点头,悄悄地但十分肯定地说“写得好”。是的,他的字无论单个看去还是通篇看上去,似乎都略带了一丝可爱的稚拙,少了社会气,不俗。

        “老先生没有课题,没有申请国家社科基金。”我一边望着书架上的那些著作,一边故意发着感慨,一行人都来自高校,知晓这话的含义,于是笑。

        “你上网查资料吗?”“会跌下来。”

        “你从前做什么工作的?”“耪地的。”

        问及学历,轻松回答自学。

        老先生风度舒展,神态自信,谈吐落落大方,还幽默。

        他不说“农民”,而说“耪地的”。前者是一个社会身份,后者不是一个社会身份,也许在他眼中,耪地就跟写书的性质是一样的,都是出于自愿的自由的劳动,都能给身心带来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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