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懵懂、迷蒙的童年,酒这个词语既熟悉又陌生,像在一条狭长的幽暗过道中闪烁着一束晶亮的光焰。它在孩童非黑即白的世界中沾带着难以理解的暧昧与模棱两可。当它不止一次从诸多成年人嘴里脱口而出时,伴随着他们亢奋的神情,无疑昭示着人世间难以媲美的幸福;然而,从他们眼角不经意间豁现的些许尴尬、愧疚,它又与某种难以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的肮脏与罪孽有着千丝万缕的勾连。
如今已无法清晰地记起自己是从哪一刻首次破戒、亲炙酒液的。那纯然出于好奇,出于越轨逾矩的快感,也是因为逢年过节时某个不正经的亲友想戏弄一下我这个幼童,为我打开了这一潘多拉魔盒。我只是模模糊糊感到,那流入口中的第一滴酒决然不是玉液琼浆——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漫过舌苔,侵入喉管。对于一个贪吃甜食的男孩而言,那简直是惩罚。白酒的威力熏得我顿时间流出眼泪,我转身跑到屋外,让微微发烫的脸浸润在冷冽的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在身体痛苦、不适的废墟上竟然升腾起了一种神奇的欣快感,它轻若游丝,如初春时分大地深处萌动的阳气,流溢出一股醉人的馨香,将人团团围裹而住。它梦一般飘浮着,在你面前打开了一个辽远的新世界。正因为如此,随着年龄的增长,它渐渐成了一个挡不住的诱惑,只要有机会,我便会躲过父母警觉的目光,偷偷尝上几口,即便一次又一次地被那辛辣的苦涩味压倒。
光阴荏苒,随着我步入少年时代,酒不再仅仅是萦回在舌苔上轻盈的旋律,它更经常地出现在书本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部中国古代文学史充斥了大大小小酒徒的诗章,其中的头牌人物当以有“诗仙”之称的李白莫属。平生对李白充满仰慕之情的杜甫将其酒酣耳热之际的狂态栩栩如生地描画而出:“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而李白在灵感勃发之际的夫子自道更是吸人眼球:“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读着这些意气风发、狂放不羁的诗句,原本是味蕾的享受在古老文化巍峨的殿堂中获得了一席之地,因而我一有机会,便和几个意气相投的同伴们理直气壮地喝起酒来,从黄酒、白酒到红白葡萄酒。只是当时国门初开,拉菲红酒这类的极奢品还根本无缘见识,即便过了好多年,它们听上去还像是邈远的天方夜谭。
40年前,三伏天里高考成绩发榜,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此落下,我和各位好友如愿考上了心仪的院校。分别之际免不了尽兴喝上几盅,祝愿各自奔上锦绣前程。不料乐极生悲,我到校报到后没几天,一纸化验单劈头砸来:我肝功能指标GPT偏高,几经复查,被诊断为乙型肝炎,被勒令休学一年。这可谓我短暂的人生中首次重大挫折,顿时间像从绚烂的夏日掉入了冰窟窿。我一年后虽然复了学,但头颈上始终高悬着一把寒光凛凛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我的肝功能已恢复正常,但医生还复再三嘱咐,病毒依旧蛰伏在我的体内,一有风吹草动,随时可以卷土重来。而饮酒则是大忌,过量饮酒无疑是自杀。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体悟到了酒内在的双重特性:它既能源源不断地给愁绪满腹的人招来快乐,忘却重压,但同时也是毒性,能乱性,使人体经脉运行紊乱,乃至全线崩溃。对我而言,由于对付乙肝病毒尚没有特效药,这意味着我一生就将与酒告别,最多只能偶尔沾上几口。我沮丧地垂着头,在夜空中长时间地徜徉。难道我真如此倒霉,一辈子要与美酒说拜拜?那从舌尖上传导出来的令人眩晕的快感就此与我无缘?
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战战兢兢地遵从医嘱,健康而无聊地活着。世纪之交,在一次常规化验中我意外得知,体内的乙肝病毒已神奇般地消失,这样饮酒便不再是禁忌,我又有机会成为一个酒鬼。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消化道功能紊乱再次将我阻挡在门外。
这一紊乱并不是实质性的器官病变,但要命的是只要油腻的菜肴与冷的液体一混合,早至半夜、晚至凌晨我必定会腹泻。任何灵丹妙药对此都无济于事,惟一能做的是吃得清淡,不沾酒水。多几次,理智的阀门被冲垮,我在酒席上与众人觥筹交错,其乐融融,第二天醒来虽稍感不适,但也能挺过来,晚夜狂欢的余烬还在口内盘桓萦回,久久不散。
俗话说出来混迟早要还的,五六年前的一个初冬,与久违的老友欢聚,席间饮下大半罐啤酒,半夜过后肚子里便倒海翻江,白天临近中午便来了次总爆发,此后三四天内人恍然成了神仙,从早到晚没有一丝一毫的饥饿感,终日以藕粉充饥。我不是个勇敢无畏的人,此时此刻只得认了命,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这辈子再也没有成为酒鬼的机会了。
此番元气大伤之后,啤酒在我眼里仿佛成了砒霜,其他酒类(尤其是烈性白酒)能躲则躲,宴席上常常耷拉着脑袋,祈愿自己在旁人眼里化为空气。平日闲居在家,经常会暗暗往玻璃高脚杯中注入红葡萄酒,喝上几口,重温那醉人的芬香,其他日子则平平淡淡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人生百年,不如意事常八九,而无缘成为恣肆无忌的酒鬼便是其中之一。每当我的舌尖上滚动着酒香,不经意间便会恍然置身于夏日黄昏时分的公园,小径上余光跳荡闪烁,池塘中水波潺潺,远近层次错落交叠、色彩斑斓的树丛中回响着禽鸟长短不一的鸣啼,过后罕有的静寂涌漫上来,将白日里的喧嚣沉埋在大地深处——我感到,在那一刻,天堂便驻留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