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在许老晚年,与他有十多年交往的机缘。今年4月18日是许老100岁的生日,第二天去看望他。他看起来还很精神,仍在工作。不料一个多月后,听到他仙逝的噩耗,甚是意外、难过。记得最后一次和北京外国语大学朱凯教授去看他,听闻同班同学朱伯章先生94岁无疾而终时,许老曾说:“无疾而终好,老人就希望无疾而终。”没想到,他真的也“无疾而终”了。他平静地走了。
初识许老是在2010年,那年我刚到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工作不久,很幸运有机会陪人文社科分社吴浩社长去许家拜访。当时我们分社成立不久,有意策划出版许老的全集。这第一次拜访没有做好功课,对许老尚无深入了解,见到他给我的名片上写道:“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顿感好大的口气!回到单位后,在网上搜索,见许老等身的著作,才发现狂言绝非虚言,初见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因为全集出版之事,在帮着许师母梳理版权的过程中,发现问题多多,许老授权较为“随意”,“专有、非专有”、授权“五年”“十年”的合同都有,因存在侵权的法律风险,所以想在短期内做全集,基本上不太可能。我们当时只签下《逝水年华》这本许老自传的再版本,暂时放弃了做全集的念头。不过,我从法律专业的角度,善意提醒许老夫妇,以后只须签“非专有”。这样至少不至于给自己惹版权的麻烦。后来二老基本遵循我的建议,他们虽然仍不看合同大部分的条款,但一定会注意到“非专有”的约定。许老于2019年11月应邀到北京外研书店做客,送他回去的路上,我问起版权之事,他立即说:“我记得呢!非专有。”让我颇为感动和欣慰。
我与许家来往时,发现有不少缘分:许老在西南联大读本科,我在云大读本科,虽然时间相隔半世纪以上,但谈起云南的美食、风物都颇怀念;许老是北大的名教授,我是北大的研究生,都是北大人;我是张家口人,许老曾在张家口执教过,许照君师母是河北人,也有地缘上的亲切感。总之,我与二老越来往越感到亲近,加之老人的孩子都不在身边,我便乘逢年过节,尽量尽些“有事弟子服其劳”的义务。
许师母性格活泼开朗,对人很热情,大部分外联事宜都由她办理。我开玩笑夸她说,她是许老的金牌“经纪人”,她也欣然接受。有时陪同事、媒体去看许老,接洽好之后,我就和师母在旁边的屋子里聊天。她会骄傲地谈起远在美国的儿子,或者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还记得她提及名字的由来:照君老师年轻时在西柏坡做密码工作时,有次见到毛泽东主席,毛主席一听她的原名赵军就说,昭君是要出塞的呀。于是她就取姓名之谐音改名为照君。
许师母热爱许老,还有些崇拜他,在聊天时总是称呼“许先生”而不名。有一小事印象深刻,有天晚上去许家做客,二老拿出凤凰卫视刚给许老拍的纪录片光盘给我看。其中有许老谈起大学时候因爱情而痛哭流涕的镜头,我当时还“担心”师母的反应,哪知她一如既往地平静,让我敬佩不已!我最后两次见到许师母,是许老上了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火红”了之后。许老因为上了《朗读者》后,各种出版社、媒体、粉丝们纷至沓来,变得越来越忙。我有一段时间就没有再登门拜访。突然有一天,师母叫我过去教她使用“微信”。她一边学习,一边感慨“太累”,还戏言:“人怕出名猪怕壮。”当时还觉得虽然累人,但是很“与时俱进”。之后没多久,我听到她住院的消息。恰逢北大校庆,参加完校庆同学聚会活动之后,我匆匆奔赴校医院,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师母的病床。许师母已不能说话,也不认识人。我在旁边拉着她的手说话,忽然师母眼角流下眼泪。我想她应该是认出我来了。一个多月以后,许师母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因为师母比许老小几岁,加之性格活泼,总是觉得她很“年轻”,没想到却走在许老前面,让人很是意外和难过。
许老很健谈,声音又洪亮,但三句不离本行,他最挚爱的莫过于翻译。我因为做出版工作,也结识了江枫、屠岸等很多与许老同一辈的翻译家,与他们闲聊,总是能隐约感到他们与老先生之间由于翻译理论之争,颇多“恩怨”,但是又觉得老人家们都很“真”。记得江枫先生的《不够知己》出版时,我正要拜访许府,一时忘记两人在翻译上的不同意见,就带了江枫的新书作为“伴手礼”去见许老。许老见到江书,我察言观色,感到不妙,表示歉意。许老说:“没事儿,我看看他翻得有多差。”我回来后婉转告知江先生。他哈哈一笑说:“他也未必翻得多好!”
另有一次,熊式一的《天桥》中译本出版,因为知道熊是许老的表叔,两人在国外还有颇多过从,特意带书去送给许老。没想到书前有一首诗,是请屠岸先生翻译的。许老看后很不满意,挑出几处他认为译得不好的地方给我看,觉得应该由他来译才对。吐完槽他又跟我说:屠岸好像也90多岁了。你就不要告诉他了,免得让他生气!神情甚是可爱。
许老“自负”。他批评别人,不稍假借。别人批评他,他直言回应,毫不退让。即使年过90,依然有精力打笔战,斗志高昂。记得在2017年的下半年,我看到网上有一位研究文学的副教授撰文说许老的“英文不过关,还有抄袭嫌疑”云云。我怕许老会拍案而起,没敢告知。哪知第二天,许老就托许师母来电询问某位记者的电话和邮箱,他要撰文回击。我劝他犯不着去回应无端的指控,但他还是回应了。2019年的11月里,我请许老来书店做客,当他看到新出的《许渊冲英译毛泽东诗词》,马上拿书翻阅,看看是否更正了多年前旧版本中的错别字,足见他的认真。那股子毫不含糊的精神,令我更加懂得,许老是多么爱惜自己的作品及其翻译事业!
许老从18岁开始从事翻译,到100岁仍然着迷于此,夜以继日,孜孜不倦,译出大量的中外名著,近百部的作品,何止等身?他的精神与毅力,罕见其匹。翻译原是艰巨的工作,不同的语文之间有隔阂,排除隔阂犹如跨越鸿沟,稍有不慎就会留下遗憾。译文要能信、达、雅,知之甚易,行之维艰,三者之间孰轻孰重又争论不休。许老最重“雅”,也是他与同侪争论的要点,例如他译《红与黑》的最后一句“她死了”为“魂归离恨天”,引起不小的风波,很多人批评译得不“信”,有违原文的“真面目”;其实,中文读者看到“魂归离恨天”,难道会有“死了”以外的理解吗?中译能使中文读者“信”“达”,足矣!我想,将之译成古典的“魂归离恨天”,提高到“雅”的层次,有什么不好呢?我的朋友汪荣祖先生就觉得直译无法沟通不同语法的隔阂,直译貌似“信”,但既不达也不雅,所以主张“意译是王道”。他特别欣赏许老讲究翻译的三美:意美、音美、形美。有了三美才能将译文提升到艺术的高度,庶几不亚于创作的地位。译诗更难于译文,一般人只能译成“自由体”(freeverse),但许老坚持诗要押韵,如章太炎所说,诗不押韵如和尚吃肉,殊不可取。但是要把汉诗译成有韵的洋诗,或将洋诗译成有韵的汉诗,难度都极高,而许老优为之,连他的老师钱锺书先生都赞叹,许渊冲居然能够带着脚链跳舞。当我看到许老译杜甫有名的登高联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itsleavesshowerbyshower
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waveshourafterhour.
不仅押了韵,而且展示了原句的对仗,令我啧啧称奇。我深感许老的自负与执着有他的底气,他毕竟能以中、英、法三大语文互译,舍“许”其谁?他译作之丰硕,几人可望其项背?他于2014年获得“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AuroraBorealis
Prize for Outstanding TranslationofLiterature),为国际最高奖项之一,不仅是中国第一人,也是亚洲第一人。许老在翻译领域内,奋斗一生,实至名归。他的名山之业将如北极光一样,永远不会熄灭!
十年来与许老过从甚密,他突然离去,令人顿有失落之感。去年腊月胡晓凯女士寄来许老《西南联大新生日记》的样书,披览之下,兴趣盎然。说来又是缘分,北京外国语大学朱凯教授在我办公室看到《西南联大新生日记》借去翻阅,发现其父伯章先生竟是许先生大一时的同班同学,提到许老当年追求的女神“颜如玉”,是伯章先生的同乡好友,晚年更多通信往来。当许老进入101岁的第一天,我邀请朱凯教授一同去拜访老寿星。朱凯教授很有心,特意抽空回到青岛老家找到信件和女神的照片,复印后作为礼物送给许先生。许老感到相当惊喜与兴奋,谈兴甚高,笑语不断。老人一派天真烂漫。当时我就想写一篇许老日记的读后感,题目都想好了:《百岁依然一少年》,但迟迟未能动笔,直到惊闻许老逝世的噩耗,想到与敬爱的老先生交往已逾十年,聚谈也不下数十次之多,不胜伤感。翻阅往日的照片,追忆逝去年华的点滴,写下这篇短文,以表达对许老的怀念与哀思。
(本文写作得到历史学家汪荣祖教授的帮助与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