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晓枫,你会发觉,她和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她更容易接受生活中不舒适的部分,并将这些感觉或者认知分门别类地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在她笔下,万物都是一种人生的参照。
一个好的写作者,必然是一个好的读者,倾听者,观察者,以及记录者。
周晓枫在《幻兽之吻》这部新散文集中,展示了以上所有的能力。
她在《行云》这篇文字里,几乎记录了她的空中飞行简史。那些硌痛了她记忆的人或事,都成为她的描述对象。
读周晓枫,你会发觉,她和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她更容易接受生活中不舒适的部分,并将这些感觉或者认知分门别类地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以备在某些篇目里梳理。
周晓枫果然喜欢安吉拉·卡特,我有时候会觉得周晓枫与安吉拉·卡特有某种相似的地方,比如都与童话有过关系。周晓枫做过八年的儿童文学的编辑。《幻兽之吻》中,有一篇周晓枫的阅读简史《雌蕊》,她写了九位女作家,自然包括安吉拉·卡特。周晓枫随机选录了安吉拉·卡特的一篇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十五岁那年夏天,梅勒妮发现自己的身子是肉做的。哦,我的美洲,我的新大陆。她着迷地展开探索全身上下的旅程,翻越自己的山脉,深入自己潮湿富饶的秘密幽谷……”周晓枫觉得安吉拉·卡特太不知节制自己的才华,她的句子色彩过多,让人觉得透不过气来。周晓枫对安吉拉·卡特的评价是:让人又爱又恨,让人不适。
《雌蕊》中赞美的这九位女作家,几乎可以当作所有文学爱好者的必读作家名录。而在介绍尤瑟纳尔的时候,周晓枫说她两次都没有进入文本,是磁场不同频,又或者其他的原因。还好,有一天,周晓枫书架上翻书的时候,一本尤瑟纳尔从书架上掉落下来。周晓枫这样描述她对尤瑟纳尔的接受史:“天啊,我以前怎么抗拒数次?!尤瑟纳尔的作品对初次阅读的读者来说,容易觉得其中包含着先天性的拒绝;必须找到密钥,必须找到那句芝麻开门的咒语,才能豁然开朗,得以进入那个大放异彩的世界。一旦重新发现尤瑟纳尔,我在一个时间段里贪婪地悉数阅读,我不放过每一个字……”
周晓枫写作时派遣词语的特点和其他写作者略有不同,她写作的时候,我甚至怀疑她的手边摆放着咖啡、CD唱机,现代汉语词典以及一部暂停了的电影。因为,和普通的写作者相比较,周晓枫选择词语的宽度更大一些。
比如,她形容尤瑟纳尔的好,是这样写的:“最经典的文字,如同黑胶唱盘上的古典乐曲,首次倾听你无法跟唱,可能还略嫌它沉闷,你在其中找不到朗朗上口的节拍和重复性的副歌……”她轻而易举地将文字的厚重和博杂扔到了一个黑胶唱片机上。这样的描述,感官是打开的,阅读时,会有跳跃感。
在周晓枫的笔下,万物都是一种人生的参照。她养的两只土拨鼠,拓展了她对于小动物的观察。在她的笔下,土拨鼠感情丰富,拟人,有趣。周晓枫变身为无数只摄像头,记录片导演,剧本作者,以及动物饲养员。她将自己分成多个角色在观察两只土拨鼠,倾听,或者记录它们。
如果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能变成两倍的自己,那么,我确信作家呈现出来的作品一定是大于日常生活的。而周晓枫仿佛是一个超人,她在写作的时候有两个以上的自己参与文字的组织。所以,她能打开读者的视野。
《幻兽之吻》的开篇,是记录她身边的无数只野猫的故事。
野猫,我相信,城市生活中的人,几乎都见过。甚至,无意中也会喂养过一两次。然而,它们连城市的配角都算不上。一个散文作者,如何采访几句野猫呢?看周晓枫的记录,你会知道,散文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关涉能力。
她给其中的一只野猫起名叫做“梦露”,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好看的有故事的猫。周晓枫在记录猫的故事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她自己拥有的一项特异功能,是,她与那些野猫对视数秒之后,野猫会眯上眼睛,打瞌睡。她以为这是只有自己才有的特殊的超能力。然而,随着观察的继续,她才发现,这不过是野猫们对她表示信任的一种表情符号。
在观察一只猫,或者倾听一个人的时候,周晓枫并不是一个单纯意义上的散文家,她对万物的观察都有着人类学、社会学的思维。正由于此,周晓枫的文字大于传统意义的散文,她的文字不再集中于描述,抒情,记叙。周晓枫的文字是打碎,重组,梳理,并给出哲学的,活着的,甚至是人类本能的一些价值判断。
在阅读同名散文《幻兽之吻》的时候,我心动的细节有很多,比如周晓枫写到一只体型庞大的狮子,凶猛而威严。然而,它却畏惧驯养者手里拿着的一只根本不能让它受伤的小木棒。这只小木棒是凶猛的狮子在童年的时候被惩罚时用过的工具。所以,一个被驯养的狮子的形象立即深刻了。周晓枫将这个木棒比喻为“权力的记忆”。这非常有人类学的意味,当然,周晓枫所有的写作所呈现出来的魅力都有如此通感而敏锐的思考在背后支撑着,周晓枫是一个对生活有着强烈干预愿望的书写者。
周晓枫在回答我的某一个问题的时候,说:“写作,让‘只能的我’变成‘可能的我’,这非常美妙。以至于,我成了典型的‘喜新厌旧者’——我的兴趣,总是聚焦于正在写或准备写的东西。”
除了对她所要描述的对象倾注所有的热情之外,周晓枫还是一个形容词的爱好者。她不喜欢赤贫的叙述方式。她甚至狡猾地说:“我怕那种简单到简陋却自以为是简朗的得道者,他们以法西斯的眼神看待每一个犹太形容词。”
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简直想立即打个电话给晓枫,说,你赢了。万物在你的笔下,都是人的参照,都有况味。
推荐这册《幻兽之吻》,它可能会打通迟钝的人任督二脉,让平庸的人也敏感起来。周晓枫的遣词造句就是有这样特殊的功效。
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