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必须依靠材料支持论点,佐证结论。有时,论者甚至无需长篇大论,材料自己会说话,结论在引用中自然呈现。但材料的使用需要审慎。最求的是要准确,没有准确,材料等于伪证。这种准确包括材料的所有信息。作者,出处,原文的完整意思,原文写作的背景、起因,获取材料的来源,与本文论点之间的关联度,等等。论者未必在引用时要把这些信息完全讲清楚,但引用前应当有清晰掌握。一条看上去的一手材料,是自己辛苦觅得,还是从别人引用处截取而来,专业的读者或同道很容易作出相关判断。总有信息让人能感觉得到。
一篇论文完成了,自己觉得做得不错,材料准确,论据充分,可以安心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只要你真心深入到某个论题,某个研究主题,就会发现,有许多原本看上去没有直接、明显关联的材料,其实都与你正在或已经完成的论述有关。材料的使用简直可以无限延伸下去。世间的很多事物其实都有关联。材料无法穷尽,我们所做到的,常常多半是一知半解,一鳞半爪。
我发此感慨,是因为拙著《箭正离弦:〈野草〉全景观》,虽说自我欣赏中颇多欣喜,但也发现有很多本可以更加丰富和完善的地方。我这里仅举两个与材料引用有关的例子吧。
《野草》的《题辞》开头就是一句震人心魄的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句话既符合某种生活中的体验,感觉十分真切,又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可谓金句。它还让人联想到陶渊明的诗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己忘言。”近读鲁迅书信,发现鲁迅其实早在写作《题辞》的17年前就有过类似的表达,这不但可以佐证《题辞》开头来自鲁迅长期感受到的某种人生体验,也可见出鲁迅对“本事”的创造性转化和升华。
那是1910年11月15日,鲁迅在致好友许寿裳信中道:“欲言者似多,欲写则又无有,故止于此,容后再谭。”“欲言者似多,欲写则又无有”,看似也是平淡无奇,但到《野草》里,却得到现代性的升华:“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当时要是引用了这条材料,论述的效果应该更佳。
我注意到的另一条材料,来自鲁迅学生的回忆文章。鲁迅在美术方面的学生司徒乔在《鲁迅先生买去的画》一文中写道:
“鲁迅先生住在北京的时候,人民生活万分穷困,乞丐充斥街道。记得1925年的某一天,我在街头遇见一个乞丐,我觉得他面颊上的皱纹和眼睛里的怨愤,很能道出黑暗的社会的残酷性。我打算画他,跟随他走了一段路;忽然近两百乞丐都赶上来了,为了想得到那极微薄的报酬,每一个都要求我画他,他们把我挤到一小块空地上,以至我无法动手。”
这让我即刻心有所感。因为《野草》里有一篇《求乞》,正是写于同时期的北京,鲁迅描写了“我”独自一人在街上行走,不断地遇到乞丐尾随乞讨的情景。鲁迅的表达当然另有深意,但我在追求本事的考究时,只注意到了鲁迅描写的北京尘土四起的景象,提到其中数次出现的“尘土”,是对北京环境的描写,以衬托场景的艰难,却并没有对核心概念“乞丐”进行本事考察。当时没有想到,事后也不觉得有缺憾,今见这条材料,方觉很能说明问题。于是,我打算从样书里找出一本来,专门补记事后不断发现的有用材料,争取在有机会重新修订时补入,让更多材料在书中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