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早上看到几位老同学、老朋友从国内祝我“老童节”的微信,着实快乐了一把。
上午陪夫人去打第二针辉瑞疫苗。巴黎的餐馆解禁了,不过我们还是买了外卖,在卢森堡公园的长凳上吃了午饭。享受好天气的法国游人不少,在我快乐的眼里他们都和我一样快乐。
就这样乘兴回了家,打开“今日头条”,“夏玟”二字跳到我眼里,原来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国之声转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讣告:“资深翻译家夏玟同志,因病今天凌晨1时05分在北京去世……”我陷入了对这位大姐似的外国文学编辑老友的深深缅怀。
两个多月前,我曾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文章,向我文字生涯中合作过的几位杰出插图画家朋友致敬。其实,我的文字编辑朋友更多,他们美好的形象也都鲜活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夏玟就是当中最难忘的一个。
我是1957年9月入学北大西语系法语专业的,几天后,在一次欢迎新生的集会上,我就认识夏玟了。她是比我高一班的学姐。她在会上唱了一支湖南家乡的《扁担歌》,歌喉是那么纯净,传达了那么鲜明的地方风味!她十五岁就参加革命,美妙歌声一直伴随着她年轻而进步的历程。
1958年,系里抽调不同专业和年级的同学成立了一个外国文学名著评论小组,我是其中一员,而夏玟是组长。我们选定了几部作品,多次开会讨论,执笔人都是夏玟。记得我们写了一篇《评司汤达的〈红与黑〉》,一篇《评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都是先在《光明日报》发表,扩充后以单行本问世。这次写作让我发现,这位出色的歌手也是一位颇具文字功力的才女。给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对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点的熟悉,以及在外国文学评论中的恰当运用。我在日后漫长的研学中接触过各种文学理论,深感科学的社会分析才是重要的基石。我有幸在初入门时就踏上这个基石。可以说,夏玟是我文学研究之路的第一位引领者。
她毕业后留在燕园任教,我毕业后到了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所,从此“失联”。直到1975年的一天,电话里又传来她清脆的声音,她告诉我她调到人民文学出版社了。人文社和外文所是两个密切合作的单位,我和她的联系更频繁。她需要一本法文原著,我在本所图书馆查到,就骑自行车给她送去。她去拜访老学者,有时也叫上我,就这样,我随她走访了朱光潜、闻家驷等先辈学人。
1977年初,我受外文所指派——后来才知道,是夏玟向外文所点名要我——去参加法国无产阶级诗人、《国际歌》歌词作者欧仁·鲍狄埃评传的写作组。这是一次那时称为“三结合”的尝试,由出版者人文社外编室的夏玟和徐德炎、专业研究单位外文所的我,以及外文印刷厂的工人写作小组合作。参加者来自不同的职业,文化背景也有差异,但是在夏玟的主持下,大家合作愉快,而且成果丰硕,一部署名“鲍狄埃评传编写组”的专著1978年由人文社出版。这是连鲍狄埃的祖国法国都从未有过的创举。不仅如此,一本“张英伦等译”的《鲍狄埃诗选》也于1981年由人文社出版。我在参与这项工作的同时写的巴黎公社文学的论述,也纳入稍后出版的《法国文学史》。
上世纪90年代她来法国做学术访问,我经常充当导游。那真是一个文人的典型精神之旅!在巴黎,我带她参观了最大的Fnac书店,和她在塞纳河畔的旧书摊流连;我陪她去了十六区城边的“诗人公园”,和她去二十区拉雪兹神父墓园“拜访”了巴比塞、博马舍、都德、拉封丹、莫里哀、普鲁斯特,当然还有鲍狄埃。一次来我家,我说她外汇有限,如购物,我可支援,她立刻谢绝了;我得知她有意翻译《冰岛渔夫》,把我收藏的一个插图珍本相赠,她如获至宝。她后来出的那个图文并茂的译本就来源于此。
夏玟编过无数译者的译文,但是她本人的译品只有安德烈·莫洛亚的《巴尔扎克传》、皮埃尔·洛蒂的《冰岛渔夫》和《菊子夫人》,以及罗曼·罗兰的《名人传》。她的专著虽然只有《法国文学的理性批判精神》和《巴尔扎克》,但都是真知灼见之作。国外巴尔扎克传记何止百种,中国人为巴氏作传,这本身就是一个勇敢的挑战,夏玟这部《巴尔扎克》的作品研究部分之精深,无可比拟。
她的最大成就和贡献,无疑是中译本《巴尔扎克全集》的编辑和出版。一般情况下,我不赞成合译一部作品或一位作家的作品集,其理由不言自明。但翻译大文豪的作品,译者不仅要精通有关外语,具有与作者相若的文字水平,还要对作者有全面深透的了解,而达到如此境界需旷日持久的修养。因而巴氏全集由众多译者参加势在必行。据夏玟女儿夏冰回忆,她母亲反对称她为这部全集的主编,她自认为仅是一名责任编辑。是的,她也跟我说过自己只是出版事业的一名普通编辑。但她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贡献。正是她,统筹全局,调动31位译者;审阅1200万字译稿,并且除了撰写总序,还为每一篇译文做注释;从1984年第一卷问世,到1998年底第30卷付梓,她为《巴尔扎克全集》倾注了15年的心血!笔者也曾应邀参与译事。今天,作为这支译者队伍里的一名小兵,我要向这位实际上的统领的气魄、毅力和才干致敬!她成功地指挥了中国外国文学翻译和出版史上一个大战役!
夏玟多年前就患了癌症,做过几次手术,但她一次次战胜了病魔,其标志就是她离休不离岗,一次次重操她心爱的工作,就像一个古罗马的格斗士,稍事休息又重上战场。两年前她完成的最后一项大工程,是主编了十卷本《罗曼·罗兰文集》。该文集获得法国研究界的热烈反响。我有幸应邀编选了该文集的杂文卷,并在夏玟坚持下撰写了文集的总序。从20岁那年与她初次握手,到80岁过后和她再度配合,这是一个多么有意义的周期!
感谢人文社在讣告中特别指出“根据夏玟意愿,其遗体捐献医学事业”,我对她这一决定并不惊讶。新冠疫情前我大约每年都要回国一次,每次总要去看望她。五年前那次,不知话题怎么转到身后事,我告诉她,法国有一条明文规定,关于遗体捐献医学事业,如生前不做“不同意”的声明,即视为“同意”。她当即大表赞同。夏玟把一生都无私地奉献给了出版事业,在我看来,遗体捐赠是她无私奉献的生命的自然延续。
缅怀夏玟,我耳边是她清脆的歌声、爽朗的言谈,眼前是她为外国文学出版事业鞠躬尽瘁的形象,以及那座高耸的《巴尔扎克全集》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