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为民间剪纸正名?谁能让这种淳朴的民间艺术闪耀于阳春白雪的艺术殿堂?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陕西省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张志春新著《原创文明中的陕西民间世界:剪纸》记录了数位民间工艺美术大师的剪纸生涯。
2008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初十。在陕北人看来,初一是给神过年,而初七人日才是给人过年呢。
我们来到庙湾沟高金爱家,和老太太握手的时候,或许沿途不断地有民俗考察,没有针对性地具体做功课,我对她真的了解不多。只知她有几幅画在全国获了大奖,是刚刚评定的中国剪纸项目的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民间工艺美术大师。而这几幅画恰好又呈现于村里刷得粉白的墙上,让我得以尽快补补课。仍是春寒,墙角沟坎还残存着白花花的雪痕。温度在-15℃左右,这在陕北应是常规的冬天气温,而不是滴水成柱的低值。在这里,人们似乎都成了吞云吐雾的神仙。随着腰鼓快节奏地敲响,咚咚咚,只见热气腾腾的沿门子队伍进来了。白衣红带、头绾英雄结的后生们节律规整地狂蹦大跳,一时间祥龙腾云,猛虎下山,飞瀑激湍,霞光四射。
年已耄耋的高金爱娇小利落、步态轻盈,气定神闲仿佛将军似的,亲切温厚又似邻居大娘,她从容地应对着这热闹的场面。据陪同者告知,她曾是抗日战争中的民兵连长。老太太乐呵呵地接受拍照前的涂抹浅妆,稳健地应对韩国学者手执提纲的录音提问,低头平心静气地坐在炕边上剪着,近十个摄像摄影镜头长枪短炮地聚焦在这里。她送给我们每人一幅剪纸作品,包括我的学生。看着红艳艳的馈赠,满身是花儿朵儿的意象老鼠,方省悟这一年是鼠年。她要送上新年的祝福呢。
临行时,她到门口,仿佛母亲对儿子,对我一直执手相送。十多年来,时常回味这个温馨微妙的细节,每每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高金爱喜欢剪虎。她的代表作就是《艾虎》。她立誓要剪百虎,把心中的各式各样的老虎都剪出来。当走进窑洞,打开她室内的抽屉,便见各式各样的老虎:上山虎、下山虎、回头虎、笑虎、飞虎、走虎、卧虎、花虎、娃娃戏虎……
“您真的见过老虎吗?”北京来的一个女孩子曾经好奇地打问。
“没有。”
“那您怎么剪的呢?”“我看的图画。”
就老虎图画而言,且不说文字叙述与口头图像这两道河流在历史的节点上是怎样的交汇融通,对高金爱来说,却是不思量自难忘的情境。从幼年起这艾虎就蹦跳在她的岁时年节和人生礼仪之中。她的虎真真迥异于见过真老虎的年轻人所剪,颇有童趣和人间情味。当年靳之林邀请几位民间剪纸老太太到中央美院讲学的间隙,问她们想去哪儿游玩时,有的想看长城,有的想看皇上坐过的金銮宝殿,有的想看纪念堂,而高金爱一口咬定要去动物园看老虎。
在民间观念中,艾虎是老虎群落中最威猛者。逢年过节大家都剪艾虎,似也寻常。高金爱有着老虎情结。她虽未曾见真老虎,但老虎意象却一直伴随着她的生命历程。
先看艾虎是什么?从历时性的文字叙述来看,艾虎最初源起于“艾人”。南北朝宗懔《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采艾为人,悬门户上,以禳毒气”。这显然是基于相似律的巫术而产生的保佑呵护生命的仪式。到宋代艾人已演绎为天师艾。民间口述传统中,天师法力高超,能够护佑芸芸众生渡厄禳灾。而老虎具有降魔吃鬼的功能。这二者功能渐渐就融入艾虎一身了。吴自牧《梦粱录·五月》记南宋临安家家户户“以艾与百草缚成天师,悬于门额上”,这天师坐骑便是威猛的老虎。这一超自然效应当时就为社会各个阶层所公认。南宋魏元履《失调名》词句:“挂天师,撑著眼,直下觑。骑个生狞大艾虎。闲神浪鬼避惵他方,远方大胆底更敢来,下门上户。”也有古民谣至今在民间传诵:“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五毒化灰尘,妖邪归地府。”就在宋代,艾虎便因强大的威力脱颖而出,并流行起来。《岁时广记》卷二十一引《岁时杂记》:“端五,以艾为虎形,至有如黑豆大者,或剪彩为小虎,粘艾叶以戴之。”
作为生活于村庄乡野的高金爱,自小就和周围的小朋友一样以布制佩戴于臂,或者端午剪纸悬挂于彼此的家门,艾虎的文化之光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与高金爱对接上了。艾虎历时性的演变只是外在的,而高金爱的接受却有着自己独特的原因。高金爱一生虽说天高云淡乐观豪爽,可坎坷的命运却一次次陷落她于断崖深谷。孤苦漂泊的命运,使得她打从内心深处需要这样一个强大而慈爱的安全保护伞。
贫瘠的幼年生活固然使高金爱无缘接受现代教育,但她却时刻沐浴着黄土地上几千年文明的阳光和雨露;虽说无缘进入文字叙述小系统的文本中展示自己的智慧才华,却滋长着在图像与口头叙述大系统自由创造的可能。苦焦的生活剥夺了她用文字叙述的能力,可她还可以用图纹为灵魂索寻到一个物质之外色彩纷呈的世界。
或是欣赏老虎的集体无意识,或是逢年过节随处可见以门窗上老虎意象看家护院的民间传统,或是她寄人篱下而孤独地放牧牛羊时期盼着更为温暖安全的呵护,老虎逐渐变形为意象而人文化、亲切化,仿佛不是威胁人身的恐怖猛兽,而是随时带来福音提供人身安全保障的使者。几十年间,她反复剪虎画虎,以剪虎而闻名于世。《艾虎》在2007年中国剪纸艺术精品博览会上荣获金奖并排名第一。
她不懂光线与聚焦下的写生与素描,只是随意生象,好看舒服就行。艾虎在她的剪下,并非常见的威猛刚烈让人震惊,而是深情回头一瞥,长尾翘起带来特有的安全感,似呵护着腹内三只幼崽,一片慈爱之情。
中国剪纸史或许可以记录,自20世纪80年代剪纸普查中发现了高金爱后,她的作品便走出村庄,顺着河流波衍开去,顺着道路延展向四面八方。她提不起笔,不识方块汉字,却可以操控剪刀,以纸张与图像在中国最高美术学府的讲台自如言说。她的剪纸绘画作品如清风明月,朗照天下,吹拂大地。《人民日报》《人民画报》《中国艺术报》等全国美术权威报刊介绍了她的作品。50多幅作品入选各类民间美术画册。如今,在中国美术馆的二楼,仍然陈列着高金爱的作品。中国、法国、美国、英国、德国等35个国家艺术馆收藏了她的剪纸作品。作为一个几十年来埋头乡下无人问,剪刀针线度人生的农家妇女,她的作品竟能与世界各国名家平起平坐。
高金爱的剪纸创作颇有特点。一般人往往只见她剪纸时从不画底样,一剪刀下去,便秀出造型流畅可爱的图样来。她的剪纸速度快得令人吃惊,被喻为一座剪纸工厂。
高金爱剪艾虎时,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就喜欢把两层纸摞起来,先用指甲在纸上划两下,定出个大概位置,然后再将纸对折,剪出额和两耳;再展开纸,从左耳开始剪出头、前腿、腹部;再剪后腿、尾、背、右耳,剪出艾虎大样后,再把头对折,剪出眼、鼻、口;最后将身躯随意对折剪出各种纹饰。虽然说,点横撇捺的抽象线条建构的文字她不认识一个,但也只能说她未能进入文字叙述的小传统之中,而在口头与图像叙述的大传统之中,她仍是“学识渊博”、创造力旺盛的文化传承人。
当代一位美术教授一语道破高金爱与远古传统的内在关联:“高金爱的剪纸《鹭鸶》《鸡》,洗练概括的造型,饱满充实的艺术风格,表现了一种质朴向上的情感,是与陕北米脂汉墓出土的画像砖鸟兽图所体现的世态风格极为相近的。”
说起创作理念,高金爱更有明晰的理论主张呢。对于她自己颇为擅长的老虎造型,她说:“十斤老虎九斤脑。”意即剪画老虎的重头戏是安顿虎头的位置,让老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明格炯炯的,要让人看了能抖起精神。总体布局上老虎头就要占据中心,占位构图的绝大部分。她所剪的狮子也是这样。这既是特写式的强调,仿佛老虎直面眼前,强化了突如其来的威猛之势;这又是婴儿意象的转型与投影,转瞬间又溢出稚拙逗人的童趣,弥漫着可爱亲切的人间情味。
“不管铰什么,都要说成一句话,才有意思。”要有故事,在高金爱看来,这样的剪纸作品才有意味,才有价值。
2016年春天,陕西省艺术馆组织拍摄非遗传承人口述史。笔者作为顾问随行,首发地就是陕北。原本想可以见到高金爱,见到她那充满爱意的图像叙述。让她面对镜头谈谈剪纸在她生命中的缘起,谈谈面对命运的苦难怎样才能翻过痛苦的沟岸,谈谈何以艾虎成为她一生痴爱……
不承想她已在2011年九十高龄时谢世了。
遂想起当年见面时她令人如沐春风的仪态,面对赞誉者淡淡地笑着说“不就是剪了些花花嘛”,还有她背着手慢慢溜达着的背影,她住的土窑洞前老梨树上如雪的花朵在春天寂寞地开放。
高金爱的剪纸,特别是那尊亲切温馨的艾虎,不就是我们院落之中的镇宅之宝,不就是曾有的窗前之月、天边之霞、雨霁之虹,时时刻刻唤起我们生命感性的强力律动么?
(本文摘自《原创文明中的陕西民间世界:剪纸》,张志春 著,西北大学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定价:110元)
(本版文字由燕婵整理)